青城山苍翠清幽,群峰环绕。据传,黄帝曾筑坛拜其为“五岳丈人”,故后世又称为“丈人山”。东汉时期,张良第十世孙张道陵到达青城山,创立“正一道”,青城山成为四大道教名山之首。其时中国道教已根植民间,修道习武极为常见,道士娶妻成家亦很寻常。袁家庄园就在山下的滴水洞旁。

    李靖骑马到了青城山下,虽风景绝美,但无心观赏,总想着聂云峰的那些话。一路行来,所遇高人甚多,但唯有聂云峰令他神往不已——一人一骑,纵横江湖,行侠仗义,何等畅快!然而舅父绝难应允,重视仕途的父亲更不会支持。更主要的是,他已同美娘私定终身,岂能相负?

    他一路神情恍惚,去见袁氏兄弟和天罡的心情也不那么急切了。正在这时,林间传来呼喝之声,一人撮嘴长啸,数十只白鸽扑楞楞乱飞。李靖勒马一看,原来是袁守诚。他的身后,跟着活蹦乱跳的袁天罡。

    袁守诚仍然如孩童般嬉乐,袁天罡则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清脆的笑声震荡林间,哪里还有几个月之前的愁苦?李靖下马,喊了声“袁先生”,袁守诚却不答理;又喊了声“天罡”,小孩才驻足,有些恋恋不舍地走了过来,向李靖行了一礼:“哥哥,我和二叔在放鸽呢。”

    李靖心情顿时变得复杂。在天罡被追杀时,他何曾敢有一刻懈怠?如今这孩子进了袁家,见了自己这个救命恩人,居然不如放鸽有兴致,令他心头略寒。但转念一想,毕竟天罡只有四岁,玩耍是孩童天性,岂能怪他?于是蹲下身,温声道:“弟弟可曾想我?”

    “先前是每晚都想的。”袁天罡面色变得红润,神光也足,眼眸清澈如泉。“后来父亲母亲天天陪我,特别是二叔回来后教我养鸽抓鱼,就不怎么想了。”

    李靖失笑。这孩子不说谎言,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快乐,不正是自己期望的么?他笑问道:“孙先生呢?”

    “师父到远方去了。”袁天罡摸了摸头,“师父说,要过两年再来。哥哥,你跟我们一起放鸽好不好?”

    李靖对放鸽全无兴致,但为了不扫他的兴,口中说道:“好。哥哥来看看你,就要回庐州了。”

    这时袁守诚走了过来,笑道:“三郎,你让虚云假和尚折腾百日,刚到我这里一天就想跑?我看你跑不了,至少也要学会放鸽再走。”

    一旁的大树上人影一闪,袁玑已飘然而下,手中握着一根树枝,突然向李靖刺来。李靖经数月勤练,身心感应增强,当即错步闪过。但袁玑一连三招,招招都是凌厉攻势。李靖明知袁玑不会伤害自己,但也不敢大意。袁玑使到第三招时,李靖的衣袖被树枝挑去一块,如同刀削一般。李靖只得拔剑。孤星剑一出,局面顿时不同。袁玑手中枝条不敢硬碰剑锋,但如影附形,似乎粘在剑上,李靖只觉得剑身越来越沉,终于被洪流般的力量压制,虎口一松,孤星剑掉在地上。

    袁守诚拍手笑道:“老大输了,老大输了!”

    李靖一愣。虽说自己勉强接了几招,但袁玑只用一根树枝便将自己的宝剑击落,怎么能说是他输了?袁玑扔了树枝,拈须笑道:“三郎当真是练武奇才!虚云大师了得!”

    李靖赶紧见礼。袁玑捡起孤星剑仔细看了看,叹道:“虚云大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得西域神铁,而今铸成宝剑赠予你,当真把你视为己出!三郎,以你目下功力,已可行走江湖了。”当下把剑还给李靖。

    袁天罡眨巴着大眼睛,拍掌道:“昨夜父亲同二叔打赌,父亲以为三招之内可以夺得哥哥宝剑,二叔说至少要五招。二叔,父亲究竟用了几招?”

    “八招。”袁守诚哈哈大笑,“这样看来,我要从老二变老大了……”

    原来,袁家兄弟虽已年近半百,但仍如幼时般亲密无间。袁氏在青城山下有田产庄园,一直以来都由袁玑掌家,袁守诚平日不是修道就是云游,罕见归家,这次通过打赌想当袁氏宗族主人,不知是何缘故。

    袁玑道:“三郎武功的确精进不少。二弟,这就交给你吧。”说罢从怀中摸出一个黑黝黝的小管。袁守诚见了,敛容上前,跪倒在地,双手接过。

    “二弟,以你的本事,能当好这个家。”袁玑亦是神情肃然,“但你必须知道,这黑管关涉上千条人命!现在,你可以用它了。”

    “愚弟谨遵大哥教诲。”袁守诚把小黑管放在嘴边,撮嘴一吹,林间的寂静顿时被尖利的声音打破。袁守诚连吹三声,便停止了。不多时,树林中有了响动。只见一个个黑衣人,如同春笋从地里长出来一般。他们全都黑布蒙面,浑身上下只露两只眼睛,走路的步伐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李靖迅速计数,大概有五十余人。

    这些黑衣人在袁氏兄弟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排列站好,其动作整齐划一。最后一排四名黑衣人,提着一只大布袋的四角,健步如飞不曾落后。李靖在军中时常见韩重操练兵士,都依照口令或旗号指挥阵形,但这些人不发一点声响,彼此配合如此精准,不由暗中赞叹。

    袁玑道:“诸位地字部兄弟,自今日起,我将潜心教习天罡,青城一切事务皆由二先生接掌。现在,你们去天字部传送这一决定,把抓到的人留下。”

    一众黑衣人一齐抱拳行礼,迅速四散开去。

    袁守诚收了小黑管,走到那个大布袋前,解开了扎口的绳索。李靖一看,布袋里冒出个人脑袋,不由得心跳加快——这个人,正是聂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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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家庄院在青城山下的滴水洞旁。房舍按八卦方位建造,大大小小的房舍依山势绵延,虽比不上江夏文仲元的宅院堂皇,但古朴清雅,颇具生活气息。

    袁玑领着李靖、袁天罡进了正堂,袁守诚提着昏迷的聂云峰,放在一张软席上,说道:“此人昨夜刺杀长孙将军未成,今日却来窥测青城,被地字部兄弟擒获。三郎,在半路茶亭,此人究竟说了甚么?”

    李靖当即想到,这路上的茶棚,自然是袁家安排的眼线。当即也不隐瞒,讲了经过。袁玑听罢,拈须道:“青城山只是修练之地,不涉朝政,亦不管江湖上的闲事。聂少侠,你不必装睡,醒来说话。”

    聂云峰果然睁眼“醒来”,缓缓坐起,用牛筋反绑的双手不知怎么一动,就滑了出来。袁守诚笑道:“少侠的缩骨功当真妙绝。现在把剑给你,你可以随时动手。”说罢,把他的剑扔给他。

    聂云峰把剑背好,拱手道:“久闻青城袁氏昆仲道行高妙,武功卓绝,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不说二位前辈功夫,单说青城剑士,已是天下一流。在下被擒,确为不敌,而非诈败,在此诚谢前辈不杀之恩。”

    袁玑道:“青城剑士,并非守卫袁家,而是守护道家一方净土。青城山自张天师以降,概不参与天下征伐,也不扰民掠夺,始终以道家清规自修,一衣一食,全是血汗。少侠出道未久,惩奸锄凶,然而青城无奸也无凶,你却私闯禁地,以为武功高强就可以任意胡来么?”

    聂云峰垂首道:“袁大先生误会了。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想试试青城武功而已。如今已然落败,甘受惩罚。”

    袁玑道:“守诚,现下是你当家,你来决断。”

    袁守诚嘿嘿一笑:“小兄弟,你不是想试武功,是想来学飞鸽传书之术,便于与你师父联络报信吧?”

    聂云峰一愣,随即行礼:“二先生明察秋毫。在下听闻二先生训习飞鸽,已练成天下第一的驭鸽之法。在下斗胆请二先生传以秘法。若二先生能教我,在下愿为二先生杀一人。”

    袁守诚摸摸胡子,眼睛朝天想了一会儿,道:“我好像并无仇家……不过,有一人实在讨厌,你可愿帮我除掉?”

    “请告知姓名。”聂云峰冷静回应。

    “独孤伽罗。”袁守诚看着他的眼睛。

    聂云峰摇头道:“我不杀十五岁以下孩童,也不杀女人。”

    袁守诚皱眉道:“那你在二人中选一个:南朝陈叔宝,或大隋杨坚。”

    聂云峰道:“二先生真会开玩笑。此二人各为一国之主,且无残害百姓之过,不能杀。”

    袁守诚哈哈大笑:“刺杀皇帝自然费事一些,但你既然说了可为我杀一人,我已说了三个,你却又不敢杀,我如何能将驭鸽之术教你?”

    聂云峰呆了半晌,行礼道:“二先生之言甚是。在下鲁莽了。若两位前辈不杀在下,在下这就离去。”

    袁守诚看着兄长,似难决断。袁玑道:“我兄弟若单打独斗,非你敌手;二人合力,你不是对手,但又胜之不武。然而你进犯在先,现在放你离去,还真当青城山无人。此事实在难办。”

    袁守诚道:“若你说出师承,我们当放你离去。”

    聂云峰摇头。

    一直侍立一旁的袁天罡道:“父亲,二叔,孩儿倒有个法子。”

    众人都抬眼看他。袁天罡指着李靖道:“李靖哥哥可与这位大哥哥比试。大哥哥年纪大些,武功也强,所以应当由李靖哥哥出题,大哥哥应战。若是大哥哥胜了,自然可以离开。”

    袁守诚笑道:“这个法子不错,天罡真聪明。二位意下如何?”

    聂云峰躬身道:“客随主便。”

    李靖自知与聂云峰相去甚远,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上。输,自然没有悬念,看样子袁氏兄弟也不想强留聂云峰。他心中暗自盘算,迅速想好了对策。于是说道:“若论武功,在下难及尊驾万一。不过比试的法子,不一定要动武。小弟请问尊驾三题,若能答对二题,尊驾即可离去,二位前辈以为如何?”

    袁氏兄弟不知李靖葫芦里卖啥药,料想由他出题当占尽先机,都点头表示同意。聂云峰想都没想,亦表赞同。

    李靖道:“第一题:韩擒虎将军,为何叫韩擒虎?”

    此题一出,袁玑莞尔,袁守诚忍不住大笑失声。然而先前并未约定出题范围,自然也算一题。聂云峰果然一头雾水,只得摇头道:“我不知道。”

    李靖接着问道:“第二题:江南琴侠张闲张老先生有一公子,姓张名羽,失散江湖,请问尊驾,张羽在何处安身?”

    袁氏兄弟虽听李靖讲过此事,但茫茫人海,聂云峰出道不久,如何会得知?然而聂云峰脱口而出:“在长安。”

    袁守诚道:“不是我们不信少侠的话,然而若我说张羽在成都,或在扬州,如何证实?”

    聂云峰道:“这位张羽公子,系巫山剑派张闲老人之子,年方而立,平时喜着白衣,右足已跛,擅长抚琴,武功低微,神色郁郁,是也不是?”

    李靖心头一跳,赶忙问道:“尊驾在何处见过此人?”

    聂云峰道:“三个月前,我在长安见过张公子。其时他正在都会市酒肆门前抚琴,我还给过他五枚五铢钱。我知他是巫山女侠同门,本人对女侠极为尊重,可惜囊中羞涩,不然会多给些盘缠。”

    李靖知道聂云峰心高气傲,断不会说谎,当即点头。“最后一题:青城有多少剑士?”

    聂云峰道:“青城剑士,共一百零八位,分天字部、地字部。天字部五十四人,守护青城山各处道观、遗迹和秘密练功之所;地字部五十四人,守护青城周遭田园、庄院,击退来犯之人。”

    青城剑士究竟多少,李靖也不知道。袁守诚道:“不错,青城剑士确为一百零八。若论侦伺,庙堂有长孙晟,江湖有聂少侠。长孙晟靠遍布天下的眼线,而少侠仅凭一己之力,袁某敬佩!”

    “二先生知道我姓聂?”

    “我不仅知道你叫聂云峰,还知道你来自哪里。”袁守诚正色道,“青城虽小,历代仍有能人。只是你不说,我们也不说。今日你已胜了,这就下山去吧。三郎,你送送聂少侠。”

    这时,院外的庄丁已把聂云峰和李靖的马牵来。聂云峰也不多话,行礼出门,飞身上马。李靖也上马,送他出庄。

    转眼到了庄外,聂云峰勒住马,低声道:“兄弟有意助我脱困,我心领了。你若出孔孟、兵法等题目,我一样都答不出来。”

    李靖道:“仁兄能答出二三题,已是不易……”

    聂云峰却冷冷地道:“青城哪有剑士?全是死士!而且,数目不是一百零八,而是一百六十二人。”

    李靖吃了一惊:“另外这五十四人,在何处?”

    聂云峰道:“除了袁氏宗主,无人知道这些人在何处。或渔樵耕读,或市井谋生,或朝堂为官,或边塞从军,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他们是最可怕的死士,绝不会背叛宗主,随时愿为青城一派而死,称为人字部。”

    李靖心想,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就算有这么回事,袁家自会告诉我。却听聂云峰一声冷笑:“你以为一路护送的小弟弟成了袁家继子,他们就会告诉你?袁家不会害你,但却绝不会对你毫无保留。兄弟好自为之。”

    说罢,头也不回,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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