泮宫眉泠台,琴筝之声与箜篌之乐交织在一起,纤纤素手最后一拂,舞者盈盈收臂,一支典雅的舞曲便这样落幕。

    女师笑着称赞道:“大公主大方,四公主柔和。而二者融合,实是将这舞蹈的神韵展现到了极致。”

    见这室中央的二女,居左者略高,拥有着女子中少有的挺拔气质;居右者则是显得更加温慧,眉宇间尽是平静。站在一旁观舞的瑰里今日可算知晓,前几日于泮宫门口见到的那名予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公主,就是拾兰的同母长姊。虽是一母所出,她却感到拾兰的性格与其不尽相似。

    这时,拾兰忽然揪揪瑰里的袖子,对她耳语道:“看我那长姊,本身跳得硬手硬脚,女师每每却换着途径道着她好。”说罢,她掩口轻笑,如此瑰里便知她仅是因和阿姊关系好,打趣阿姊罢了。

    这样之事,亦曾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便可能是小女孩共同的乐趣吧。她还是悄声道:“令姊的内在情感掌握得到位,出起手来也瞬间教人知道她练了许多时。”瑰里即便不懂舞,姿态如是非凡纯熟之人,若不是天赋,便是熟能生技。

    拾兰点头道:“阿姊毕竟是父王和母后的长女,自小便受到极严格的约束和调教。自打我记事起,阿姊皆在刻苦习礼与艺,亦有时至马场驯马……”

    瑰里似忽然明白,或许大公主的气质不完全是浑然天成,更多的则是由自己一手塑造。既如此,这世间万事,哪个不可依着自己之努力而成呢?

    拾兰又悄悄指指萧葛兰身旁的四公主:“荟姊就不勤练了,素日里也沉默地很……”

    正说着,拾兰身后已传来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拾兰。”

    二人转身,见萧葛兰正端庄地立在她们眼前。拾兰则是欣喜道:“葛兰姊。”瑰里悄悄打量着这个少女的相貌:但见她虽生了一对柳叶眉却高挑,显得傲气十分;一双明眸深邃而有神,颇如当今西北骊族女之异域风情;唇红,或许齿也白吧。瑰里微微抬头,却见萧葛兰同样在端详着自己。她忙行礼道:“葛兰姊。”

    萧葛兰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与自己幼妹年龄相仿的女孩,就是那日母后向她所提之人。但她依旧谦和着微笑道:“妹妹。”

    拾兰见阿姊要携她回宫,便向着瑰里道:“妹妹,明日再会。”

    瑰里没有说话,而是笑着目送她与萧葛兰的背影远去,浸在阳光中。那一个幼童倚着年长的阿姊,多么像她与璴里啊!她低低地开心着。

    正当瑰里离开眉泠台时,她无意间望到了走在不远处的四公主荟。无论从何角度看,她都是安静温和的,如清浅的溪水,淡却不若静水流深的宽厚。同是主上的女儿,却个个也拥有丰富而不同的色彩。

    迈过泮宫口,见兰谷正向她招手。兰谷拉过她的小手,道:“今日我与女淑携你们姊弟至街市采购,夫人的生辰将至,近来也有意无意地想教她的儿女为她简些生辰礼。大小姐已经备好了,今日正是机会,方轮到你们了。”

    瑰里眼睛一亮,道:“长姊挑的是什么?”

    兰谷失笑:“小瑰里啊,这如何能现在就和你说呢?”

    一旁的定南此时却是说话了:“阿姊,母亲最爱蜜糖啊!”

    瑰里转身拍了拍弟弟,一面向远处跑去,一面回头冲他道:“南弟不许和姊姊抢!”

    定南苦笑一声,像是万般后悔地跺跺脚。可他此时太小,还无法与瑰里正值机灵的年龄相比,只得迈着两只小小的腿追着瑰里去了:“阿姊——”

    而瑰里时常回头以狡黠一笑逗弄弟弟,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她就瞬间感到了做阿姊的优越感。可定南哪里可以与她相比,未过片刻便累地停在道路中央喘着粗气。而女淑忙跑着过去拉过定南,有些无奈地道:“二小姐还是不会谦让弟弟。”

    知女淑不是真心责怪瑰里,兰谷则也是不在意地道:“二小姐从小既是如此,南儿却也从不恼,或许两小儿就应如此相处吧。待他们长大,或许你愿看到这一幕,都永远不会看到了。”

    女淑笑道:“傅姆说得是。”兰谷看着她,又补充了一句:“瑰里本也听话,却不怎懂事。先前她不和弟弟争,却也不会刻意让着他。今日不知怎的,定要和他争这生辰礼。”

    如兰谷所料,瑰里正慢慢地折回来。她似乎有些不情愿:“傅姆……”

    兰谷接过女淑手中的帕子,轻轻替瑰里擦去额上的汗珠,道:“一人一支。”

    瑰里仿佛有些失落,却在弟弟的卖乖下立刻恢复了兴致,牵起弟弟的小手就向前走去。定南见阿姊如此轻易就被自己逗开心了,也随着她的节奏在街上蹦哒起来。身后的兰谷和女淑见此幕,不由得偷偷掩口轻笑了起来。

    四人穿过商行琳琅的街市,见来往市人不息,人头攒动。这是大京档次最佳的东市。在此东市尽是日用物品与手艺活,亦有上好的丝绸衣料,逢年过节亦有京戏上演于戏台;西市,而中馈之物为大半,多是牲畜的贩卖与酿酒业的发展,市人却是鱼目混杂。

    不知是哪里飘来的香甜气息吸引了瑰里,她抓紧定南就道:“蜜糖。”

    而定南早就馋了,反倒是他拉起瑰里快步向前走去。兰谷和女淑在后方不断从人们的肩旁穿过来,见两小儿愈走愈快,也紧追不舍,内心却是焦急和无奈。兰谷终于叫了一句:“南儿和姊姊慢些!”

    可此时定南兴致正当头,哪里肯听她的话,而是拉着瑰里继续向前跑去。也不知多少片刻后,两人终于停在了蜜糖商前,不断地抹着额头上的汗。瑰里支着身旁的木柱,喘着粗气,显然已无力气说话。而兰谷和女淑也急急从后方赶来,女淑方停下,便伸出细长的十指,整理起方才已被挤乱的低髻。

    兰谷也不责怪他们,反而是指指不远处的糖商,递给瑰里一袋贝币,道:“去吧。”

    两小儿快步跑到店门前,瑰里倒出几个贝币递给商家,道:“麻烦两支。”

    定南窃喜,却佯装镇定。姊弟二人望着那店主熟练地挽起双袖,盥罢手便用那铜匙在蜜水中一下下地舀着。瑰里瞧着那人流畅的动作,不禁思索,可谓会者不难,熟者则强!

    不远处一个男孩恰巧路过,也从袖口处掏出几枚钱币,上前客客气气地要了一支。店主则是道:“你都是小店的常客了,还必要如此吗?”男孩笑着摇了摇头,举止间尽是礼节。此时瑰里正接过蜜糖欲携定南离开,然见此童虽衣着朴素却谈吐文雅、性情温厚,似有超越年龄的成熟感,也不禁多瞧了他一两眼。

    倒是定南总喜结交,竟上前对那男孩道:“你也喜欢这蜜糖吗?”

    男孩先是有几分诧异,随即一笑道:“琰之东南产好糖,如何能不喜欢呢?”

    瑰里见这男孩虽稳重却不失活泼,人又谦逊知礼,她的心中立即生出一种好感来。许多年后她回忆,初见卫骝时的这种情感并不是喜欢,或许也不是欣赏,而是一个孩童被一个与自己性格不尽相似的同龄人所吸引,是一种最简单的情感,仅此而已。

    幼时瑰里贪吃,此方面的知识父亲未曾给她少讲过一分。此时她站出来笑道:“子言微差,蜜之出于东,糖之出于南,而融合二者则为如今集市上的蜜糖。”

    男孩微微一怔,随即点头道:“感谢女公子提醒。”而他的内心,早已开始暗暗佩服她了。眼前的这位小女子,必定不是普普通通的市井商家女。

    瑰里首次被称作“女公子”,竟瞬间甚是不适应。她用简礼回过他,却听得男孩道:“今日你我不至蜜商一论不相识,可否结为朋友共道短长?”

    瑰里倒是爽快,道:“好啊。”

    男孩见四围人声嘈杂,也索性放松地道:“我叫卫骝,京城卫氏。”

    瑰里先是吃了一惊。她母亲便是京城卫氏,为是任辅国令、左相之堂妹。如此一来,眼前这位名卫骝的公子,便是辅国令一族中的男孩。难怪她先前观察到他教养极高,待人温厚热情,想必诗书礼乐也自通,这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骅骝騹骥纤离绿耳,此皆古之良马也。”昔日璴里常常念叨的词句,今日却忽然教瑰里想起来了。骅骝骅骝,乃骏马也。如此一想,眼前的卫骝公子,眉眼当真些许与卫骅相似……

    此时她越望着卫骝,便越发认为他或许是卫骅哥哥的阿弟。她对卫骝道:“我叫萧瑰里,京城卫氏之女。”她转而将定南向前推了半分,道:“这是我的幼弟,名萧定南。”

    萧,乃国姓也,仅属于王室宗族,更是勿论地域。卫骝倒是不紧张,他笑着望了望这其乐融融的姊弟二人,道:“父亲每日都令我在府中读书,可我哪里耐得住性子,都是求着二兄替我向父亲说情的。”() ()

    瑰里道:“令尊如此严格啊。”她内心却在想,若他实同卫骅哥哥一样为辅国令之子,那么严格些也是应该的。

    卫骝摆摆手道:“父亲对我的两位阿兄相较于对我,才算得上严格。他劳累之时,对我的读书或许就半管不管了。对我小妹……哈哈,小妹才是真幸福。”

    瑰里噗嗤一笑,自己的父亲自小就未怎么管过自己的读书,只是礼仪规矩把握着。自己的学习,也仅是和父亲阿姊学一些,自己试着读一些,外加母亲教她织桑、教她学琴识音,却也都是随着兴趣而来。而眼前的人和自己截然不同,她也不甘落后。

    此时瑰里感到定南轻轻揪了揪自己的衣袖:“阿姊,时间不多了。”

    此话却被卫骝听到,他行一礼道:“如此,便下次再见女公子。”

    瑰里回之,正当疑惑着下次如何见到他时,卫骝却已捏着手中的一串蜜糖顺着商行走远了。他的背影些许成熟,又些许稚嫩,但今日与他的初次见面让她感到,他或许是她见过最有趣的人了。

    远远地,身着便衣的云贺主荎骁和太子荎坦望到这两个小人儿,荎骁忽然叹了一口气。

    荎坦问道:“父主为何叹气?”

    荎骁没有转头,而是望着远处的瑰里:“想当年阿玢也如她这般大,活泼机灵,如今却身嫁骊国,想见上一面……”他忽然止住了。

    荎坦闻他谈起同母妹荎玢,往事已如云浮现,淡淡的,却哀凉辗转。他轻叹道:“当年玢妹年方二八,我仍记得她跪在父主的大殿前请求您免她一嫁的场景……当时她宫里的奴婢内侍都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敢说话,因为他们知道大公主的性子。”

    荎骁嘴角微微一扬,荎坦继续道:“我当时劝她起身,但她头也不抬地拒绝了,她说她要您看到她的内心。但是您对她说了一句……”

    “我说了一句‘你无法选择你的宿命’,对吗?”荎骁冷冷地插道。

    荎坦默然。荎骁一笑,摇摇头道:“我知道,换是哪个花季少女,听说将来会给一个不惑之年的君王做妃子,感受都不会好。更何况,她是我最要强的女儿……”

    荎坦急忙道:“我一直无法理解,以玢妹的出身,足够做那里的王后了。”

    荎骁冷声道:“你难道想令骊王贬了他的结发妻子?”

    见荎坦又沉默了,荎骁看着他,语重心长:“我是知道阿玢她心中有许多愁和怨,但那时正是三国争雄最激烈之时刻,她能替我分忧的做法,就是嫁入骊国。如今身份并不能决定将来,玢的能力我是了解的。”

    荎坦看着父亲,小心翼翼地道:“可她曾道过,她即便是奉行了此命令,在心间却从不会服从。”

    荎骁道:“待她阅历足够深,面对我当年再正确不过的决定,才会恍然大悟。你若也无法明白,不妨待上几年,我所做的一切的价值就均会大大展现。”

    荎坦轻轻苦笑,道:“父主为何不将如此重要的力量放在一个‘敌国外患’?”

    荎骁负手凝视着荎坦,遂一言不发地转头信步远去。荎坦望向父亲离去的背影,竟是久久未迈出一步。骊国王后无子,长女年至豆蔻,次女垂髫。他心中一惊,父亲站在过去时,便已将手伸向遥远的未来。所有人和事在荎骁的手中都是棋子,他时时刻刻都在计划着下一步。他只有心与这世上唯一同他一般聪明的人对弈……这位棋手,就是琰王萧铿。

    荎坦如同五味杂陈,但他此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其中的道理。猛然,他回过神来,快步去追赶已经走远的荎骁。

    近日瑰里听定南讲了一事,讲是前几日瑜阳台举行箭赛,二公子萧长霁开始几箭都与大公子萧长霖不分伯仲,却因这最后几箭的失之毫厘终败给了萧长霖。萧长霁生性内敛,却也不是个甘愿服输之人。他好言好语地夸赞着萧长霖,令他人感手足情深,伯仲皆是题外话。

    卫氏听着,越觉异常,后派人调查,结果令她倒抽凉气。

    她渐渐明白,太子之位未定,大公子、二公子之间的皮里纠纷,已渐渐被点燃。大公子是个工于心计的,二公子又善妒功利,他们之间的战争一旦被挑起,唯恐京城、乃至大琰都不得安宁。

    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卫氏随即想到了四代之前血流成河的诸公子之乱。公子们个个年轻好争,剑拔弩张,终造成了大琰不得回忆的悲剧过往。其虽已百载流转,但仍是今人心中一悸处。但也正是大琰曾走过足够倾荡的年代,今日才得以弥之富强。

    宫城,鹤台。

    鹤台是琰宫中最高最远的眺台,建于低山流水之间,为宫中贵人散心之处。此时王长子萧长霖正拾级而上,望下方宫殿院道渐小,纵横交错,亦壮亦美。

    不知过了多久,他上至鹤台顶端,便见大公主萧葛兰笑着迎了上来:“阿兄可算到来了,葛兰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萧长霖望到了不远处矮几上的茶盅,笑着拧了一把她的脸,道:“谁教你不和我一同上来呢?”

    萧葛兰不满地嘟起了嘴:“阿兄常年于三军操练,我这体力怎可与阿兄相侔啊!”

    萧长霖不再说话。他拉着萧葛兰跪坐至矮几旁的茵席上,此时一阵旖旎微风拂过二人的脸庞,他道:“时常至此感受感受也是颇为舒适。”

    萧葛兰挽袖给他倒了一杯茶,道:“近期我学着泡了一壶花茶,今日请阿兄作为首客,若技拙便见谅吧。”

    萧长霖举杯,他望到这茶水波光微漾,几小片花之残瓣还沉在水底。他轻轻摇动茶杯,彼些残瓣微微晃动。他抬头对萧葛兰道:“幼时你最爱品母后沏的琰山茶,如今亦是学会自力更生了。”他顿了顿,抿了一小口,茶水的沁人清香与那花瓣最后的甜蜜一并化入口腔,教人感到万分惬意。

    萧长霖轻轻拂袖,又将茶杯放到矮几上。他道:“近些日子,父王要为我定亲了。”

    萧葛兰一怔,道:“此事是母后也干涉不得的?”

    萧长霖颔首:“我是大琰的嫡长子,将来何去何从,均是国政之重。母后虽识些政也懂人心,但毕竟还是妇人,在如此重要的决定前是不得插手的。”

    见萧葛兰微微神伤,萧长霖知她是亦思考到自己的将来,如此心高气傲的她不免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兄妹一条心,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他正欲开口,却看到萧葛兰转而露出一副笑容。她道:“那你希望你的元配是谁呢?是卫氏族长的女儿卫……”

    萧长霖伸腿轻踹了她一脚,她被截断的话语化作她银铃般的笑声。萧长霖感到有一丝不安,面上却佯装镇定,道:“结姻乃父王之命,又怎是我可以左右的?”

    萧葛兰却喜钻这个牛角尖:“自古萧氏联姻卫氏,宗族说不定还会从管氏与庄氏中各选一女作为陪嫁……”

    萧长霖有些不自在地摆摆手道:“萧卫联姻是先人定下的规矩,我等怎可违背?”

    萧葛兰盯着萧长霖道:“阿兄莫非还喜欢……”

    但见萧长霖忍无可忍,他一跃而起,一把抓住正向周围逃跑的萧葛兰,用指头弹了弹她的额头,怪道:“你还有完没完?”

    此时,他却感到此情此景已许久未发生过。当回忆涌上心头,陌生感使他松开了萧葛兰的手臂。近些年来他的性格变得愈发沉闷,人也稳重,善于算计使得他再也找不回儿时的幼稚。萧葛兰也似有些迷惘——她很久很久没有看到阿兄如此同她嬉戏了。

    但萧葛兰忽然又粲然地笑了,而萧长霖则是看着她,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他这个妹妹,在父王的其他儿女面前总要显示她沉稳严肃的一面;而对于他,却是一个嬉闹爱笑的小女孩。

    不知闹了多久,二人来到眺台的边缘。一望远方,整个琰宫都尽收眼底,或是内城、外城、以至于八荒六合之开阔,明朗的阳光照耀,延伸至天边……壮之甚矣。萧长霖道:“你看到了什么?”

    萧葛兰悠悠道:“冀阙,城墙,远山,还有无尽的天边。”

    萧长霖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眺至远方,天际无限。

    那日的东市,瑰里挑了一套编织品,而定南则是又选了一只木雕手工。后来二人才知晓,璴里原来是自己缝制了一件冬季穿的厚裘衣赠予母亲。就这样,在辟芷院的灯火通明与言笑晏晏中,卫氏迎来了她的新一载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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