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幽暗,二人间也霎时无言。

    这句话重重地击中了卫骅的心,鄂乌理的话太突然,使得他竟一时大脑空白。坦诚地讲,当他在晚会上被她仪态万千又温柔的气质所吸引时,他就已经微微动心了。

    可面对卫原的戏谑,卫骅还是镇定地否认。他对她的欣赏,初期仅停留在一个太过沉稳持重的人被热情所包围时显露出来的那种渴望;后来,他有意与她交谈,或许也只是想再了解她几分罢了,也可能是想疏解一下为臣的压力,从未想过其他。

    可不知如何,他却让这个少女动了情。瞧着她的模样,不像是为在说笑,更不是在伪装。

    卫骅也思索良久,才说道:“大京有那么多好儿郎,你完全可以挑选一个未曾娶过妻子的人做自己的夫婿。但你若来到我肃候府,便只能做妾,我相信你不是甘于屈居他人的人。”

    大京的公、侯、将军、三司等职位之人在正妻之外均可以另纳妾,似三族族长亦或是卫原、雍齐这样的高官都有两三妾在府。他若是纳鄂乌理为妾,亦是合乎礼义,骊王更是会对此感到满足。

    凭着内心,卫骅可能认为无所谓,毕竟这无碍于他的事业或名誉,反是完成了为公为侯“应做”之事;但若是再想长远些,萧葛兰是那样善妒而工于心计,鄂乌理又天真而对未来充满憧憬,他便不忍心让她的命运系在一起。生在权力中心,他看惯了权势的朝荣暮灭,他也不希望在自己未来患难之时连累这样一个无辜的人。

    鄂乌理苦笑道:“臣女在骊国已经成了孤女,才被安排来到大京的。在琰国我只认识您一个人,只要我喜欢,无所谓为不为妾的,在大京我能有一傍身之地便足矣。”

    卫骅沉默了。他或许有些动摇,转而又处于两难之中。

    鄂乌理看出来他有意转变,却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冒进了,转而低下了头,微声道:“是臣女唐突了,臣女告退了。”

    卫骅没有阻拦,而是任由她从自己身旁走过。鄂乌理的头发散出微微的幽香,使卫骅倍感心烦意乱。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是不应对她动心的,更不可能纳她为妾。

    鄂乌理自己也摸不清他的意思,但她看得出,肃候绝非对自己没有一丝感觉,否则他便不会来这里同自己说话,更不会在自己说出这样失礼的话时还不曾呵斥于她。

    她摇了摇头,掀帘入帐。

    次日暖阳薄山坡,绿草参差,正是行猎的好时间。瑰里驾马在草原上悠闲地逛着,正想着今日射下一只什么样的动物回去好和卫骝哥哥或是弟弟炫耀,便看见树林旁走着两个身着骑装的女孩正在有说有笑地交谈。其中一个便是她许久未见的雍黎,另一人面貌似乎有些眼熟——她想起来了,此人便是代表琰国进行奉酒仪式的少女庄燕然。

    瑰里本也不想躲着雍黎,便跳下马向她们走去。雍黎似也看到她了,洋溢着笑容地向她挥着手,还拉着庄燕然朝她的方向跑去。

    雍黎欣喜地说道:“许久不见瑰里姐姐,可好啊?”

    瑰里笑道:“劳烦妹妹挂心,一切都好。”自从上次雍黎忿然离去,再加上萧海斤同她的事情,瑰里如今见到雍黎笑得再也不如从前自然了,像是强笑,又像是敷衍地笑,不知为何。

    庄燕然不似雍黎一般认识瑰里,她虽出身大族,可终究还是低瑰里这样的宗室之女一等的,而她为人又谨慎持重如同她的姓氏,当下低眉行礼:“见过瑰里小姐,臣女名叫庄燕然。”

    瑰里微笑道:“都是朋友,何须多礼。”

    雍黎见状也附和道:“是啊,瑰里姐姐同我熟地很,这般岂不是显得生分了。”

    庄燕然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看身侧的雍黎。

    瑰里随意问道:“方才我来的时候,见阿黎和燕然小姐相谈甚欢,不知你们在聊些什么,可否让我也听听?”

    雍黎见她的问题正中自己下怀,忙拉紧了庄燕然的手臂,道:“此次秋猎,琰国同骊国有许多儿郎们都参加了射柳赛事,皆是雄姿焕发。我在同燕然猜测,当今大琰的哪个女子又喜欢上哪个郎君了。”

    庄燕然与她对望一眼,说道:“是啊,今年卫氏的郎君很是多呢,估摸着定有许多宗室的女子为他们动情吧。”

    瑰里不甚在意,只是随便应着。雍黎见她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用意,便故意说道:“瑰里姐姐可认识北疆将军萧海璋的妹妹萧海斤啊?”那次她同海斤摔跤输了离去之后,便远远地看着二人交谈起来,心中更是气不过,想着既然看这两人都不顺眼,不如让她们自己之间生出矛盾。

    瑰里猜道:“可是海斤姐姐有如意郎君了?”

    雍黎点点头:“还是瑰里姐姐聪明。我和燕然都说啊,海斤喜欢辅国令府的三郎君卫骝,不知瑰里姐姐是否知道?”

    那一刹那,瑰里瞬间惊怒不已。她确实记得海斤在河川之礼时问过她,她有没有喜欢的人,还说自己亦有相中的郎君。可那人,怎么会是卫骝呢?瑰里自小好强善妒,她如此倾心于卫骝,若是让她看到海斤对卫骝示好,她甚至可以不顾其他同她较量一番。

    瑰里虽极力克制自己的愤怒之情,可散露出来的气息却被故意看好戏的雍黎和庄燕然捕捉得无遗。雍黎正准备持续向她发起进攻看她是否会失态,却不料瑰里整理好心绪,微微一笑道:“那可真是恭喜海斤阿姊,卫氏的郎君都是不错的。”

    她虽说得云淡风轻,可藏在袖中的拳头已经攥得极紧。若雍黎有意试探她,这样岂不是正中她意?若她也只是随便说说,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也会遭到怀疑,反而惹来祸端。

    雍黎被说得哑口无言,她正准备说点什么激起瑰里的情绪,却听得瑰里戏谑道:“海斤呢?我要向她打听打听了。”

    雍黎怔了一下,有些阴阳怪气地道:“她应当在同卫骝郎君在校场射箭吧,你现在去还能看到她。”

    瑰里笑道:“那就此别过雍妹妹。”

    雍黎与庄燕然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小到消失,雍黎恨恨道:“她跟那个萧海斤都是一个货色,长着一副讨人厌的嘴脸,说起话来能把人气死。”

    庄燕然阴恻恻地道:“你也别和她计较了,死了父亲的女孩怜爱还不够呢。别看她现在和你说得那么平静,好像还在祝福萧海斤一样,指不定早就恨上她了。咱们现在只需静观其变。”

    雍黎点头道:“燕然阿姊说得对,是我思虑不周了。”片刻,她道:“是啊,死了父亲的女孩,不傍上嫡公主怎么生存呢?等拾兰公主出嫁,我看她倚仗谁。”

    庄燕然的妒意不及雍黎深,毕竟她是庄氏大族族长的嫡女,无论如何她都有庄氏。可她也实是看不惯拾兰和瑰里交好这件事,心也不觉地也被雍黎同化了。

    庄燕然道:“她阿姊是主上指婚的长子夫人,将来必定要做王后的……”

    雍黎瞪了她一眼,道:“我阿姊还是二公子的妻子呢,二公主又嫁给了我兄长,我们雍氏掌握大琰半边军权,还怕她个萧瑰里不成,我也一样有机会做王后的妹妹。”

    庄燕然的脸色沉了下去。她知雍黎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可自己不得像她这样总是胡言。主上的三个最年长的公子中,数萧长霖能力最强,还拥有最强大的母族,在众人眼中绝对的胜出者。可其余两个公子也均是心高气傲,不甘输与他,便形成了如今三个公子争得死去活来的局面。眼看着他们的实力逐渐增强,萧长霖的二弟和三弟逐渐成为了他的心腹大患。() ()

    最终谁能够坐上这个王位,一切还都是未知。谁当琰王对庄燕然无所谓,她只愿王位之争不要牵扯到庄氏。

    这边瑰里背上弓箭,驾上她的胭脂马,直奔校场而去。自己是否被利用已经不重要了,她只知道雍黎心眼太小,如今早已不可能再和她像当初那般交好,庄燕然又是个墙头草,见风使舵。这些人都使她十分烦心。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萧海斤是否真的喜欢卫骝哥哥?

    胭脂马的速度极快,飞奔过茫茫草原,很快就来到了校场门口。瑰里远远望着翩翩两个人影似在那里比赛射箭,有说有笑,而门口立着一个侍人和一个侍女。那侍人抬眼与瑰里的目光相撞,看到的是瑰里将要烧尽一切的眼神。

    瑰里认得,这是阿本,卫骝最贴身的小侍人。站在他旁侧的侍女瑰里也依稀认识,当月瑰里在萧海斤的帐子里饮茶谈天,这个侍女多次给她奉过茶。

    瑰里不肯相信地盯着眼前的一切,明明不怎认识的二人,如何如今这样要好?即便二人也只是笑着说说话,比赛射了几支箭,关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在瑰里眼里就像他们是最甜蜜的恋人一般。

    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难免会因其他女孩和自己喜欢的郎君相处欢乐而产生妒意。即便是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她也愈发会向自己不希望的方向去想。

    只见瑰里拨转马头,猛地一扬鞭,鞭子重重打在胭脂马的屁股上,胭脂马长嘶一声,疾速向前飞去。瑰里将缰绳握地紧紧的,耳边只余下风的呼啸声,仿佛一刻也不想在这校场多待,其他人一个也不想见到。

    纵使相隔甚远,这鞭子如此清脆而响亮,也令卫骝和萧海斤依稀听到了。二人转过身去,卫骝只见一个红衣少女驾着胭脂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绝尘而去,那背影的轮廓是那样熟悉,使他大惊失措,却顾于海斤在身旁没有叫出声。

    卫骝挥挥手令阿本上前:“怎么回事?”

    阿本看看海斤,面色有些为难。海斤何等聪明,早就看穿了这其中的缘故,只得看着卫骝,幽幽地说:“一定是她来找你了,那海斤就此别过了。”

    说罢她轻轻一礼,挥挥手令侍女将她的东西收拾好,自己也驾马而去。卫骝看到海斤离去的模样,手足无措,顿时感到自己是何等失礼。

    海斤没有看清瑰里,只是看着卫骝的表情猜测这或许是他所喜欢的人,不禁很是失落,却也知趣地离开了。

    瑰里一路狂奔,她能够感到正有滚滚热泪顺着她脸颊淌下,被风吹得斜飞,却无法将它们抹掉。她不仅是在因有人喜欢卫骝而伤心,也因为这个人是海斤——她从小的朋友。

    这边校场卫骝急切地问阿本:“到底怎么回事?”

    阿本无奈道:“郎君看不明白吗?瑰里姑娘来找您玩,却看到您和海斤姑娘在一起,不禁有些失落了,于是便离开了。”

    卫骝顿足,他虽最是了解瑰里,可却没想到她对此事如此看重,当下很是后悔。他问:“瑰里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阿本摇头:“没有,姑娘看到您和海斤姑娘在射箭,转头就走了。”

    卫骝转身上马:“我现在就寻瑰里去。”

    阿本却阻拦:“郎君别去,如今瑰里姑娘定是正在气头上呢,您去了便是火上浇油。您当等今晚的篝火之会,创造一个机会与瑰里姑娘偶遇,观察一下她的心情,再和她解释清楚。”

    阿本从来都是最机灵的,每当他遇到困难,阿本都给他出了许多注意。如今他也是冷静下来,觉得阿本此招值得一试,却还是斜着眼睛睨着阿本道:“瑰里要是生气小心我让你挨板子。”

    阿本笑嘻嘻地道:“保准不会出错。”

    卫骝也是无奈,无论心中有多么焦急都需等到晚上了。

    瑰里一路奔回营帐,掀开帘子便扑到了榻上,偷偷抹起眼泪来。待她跑到营帐附近时,女淑曾唤她让她陪卫氏坐坐,可她径自跑向自己的营帐,并不理会女淑,女淑觉得奇怪,便报告了卫氏。此刻卫氏正站在瑰里帐门口,片刻便走了进来。

    瑰里感到母亲坐在了自己旁边,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便强迫着自己止住哭泣,奈何眼睛还是温热的。

    卫氏亦不知缘由,瑰里却将此事自己说了出来:“萧海斤她喜欢卫三郎君,我看到……他们玩得可好了!”

    卫氏疑惑地看看女淑,女淑轻声道:“是北疆将军萧海璋的妹妹。”

    卫氏一笑,对瑰里的脾气感到有些无奈:“怎能让这件事苦恼了你。你叔公这一支早就立身在北疆了,她既是北疆将军的妹妹,一年中也就是秋猎我们会来北疆,她阿兄一年一回京述职,这一年中她与卫三郎君才见着几次,怎会比你见他的次数多啊。”

    瑰里闷闷道:“海璋那么厉害,早晚有一天要回到大京,加官晋爵,立身朝堂,海斤也会随着他来……”

    卫氏只得道:“你呀,要想开一些。你喜欢卫三郎君,但你也不能阻碍别人也有这样的想法。”瑰里转过身来,正欲反驳,卫氏拍拍她的手背,缓缓道:“但卫三郎君喜欢谁不喜欢谁,在于他自己。在萧海斤面前他不得失了礼,但她在他的心中永远不会有你重要。”

    瑰里的眼睛忽然闪亮起来,她跳起来搂了搂卫氏的脖子,欢乐地道:“这就好啦,我就知道卫骝哥哥就喜欢我一个人。”

    说罢,她跑下榻,拉着定南射箭去了。卫氏敏锐地问女淑:“可是今日有人向二小姐说了什么话?”

    女淑答道:“据青棠所说,小姐今日去了围场,又去了校场,但具体何人同她说过话,青棠也不知道。”

    卫氏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她吩咐道:“如今两国主上会盟湜上,定是要商谈要事。如此关键的时期不得让瑰里太多接触其他人与事,免得她乱了分寸,影响大局。以后让青棠跟着你,务必将瑰里盯紧,定南交给兰谷和石柯便好。今日此事是让我知道了才劝住,以她的性子若是同那萧海斤打上一架,麻烦便大了。”

    女淑应声退出。

    夜晚,三族族长带领本族之人组织篝火之会,萧铿与骊王坐于帐中商谈。二人皆有预感,今年的两国之间必能定下对双方都有利的盟约。

    卫骝急切地寻着瑰里,终于在人群之中找到了她。瑰里正手握一株草心不在焉地玩着,她在想,她多么希望卫骝此刻能够出现,来同她聊天,再告诉她他对萧海斤没有意思。

    卫骝正是这样想的。他静静走过去,坐在了瑰里旁侧,望着瑰里的侧颜怎也无法开口。瑰里这样的女孩在整个大琰又怎去找第二个,同他如此志趣相投、又对他如此好,他又如何抛下她去追寻他人。

    或许是瑰里思考得太过专注,并未发现这个她所强烈期盼的人已经出现在了她旁边。直到一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瑰里猛地转身,她看到一双深邃的眼睛正看着她,金耳环闪烁着光,那被火光映着凹凸有致的五官忽然间使她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卫骝来了,来找她了,这个此时令她五味杂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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