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溪云烧了字条,把信件藏在了随嫁的首饰盒夹层。

    待字条一点点燃成灰烬,门外突然传来了消息,说是文德帝召她进宫。

    萧溪云一愣,第一反应还当是自己与太子旧部的事情暴露,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于是重新换了一身正式的行头,坐上了侍郎府的管事为她备下的车马。

    她许多年未来宫内,没想到景致还如当年一般,无甚变化。御花园中百芳争艳,玉石般的小道延伸至雕梁画栋的亭。

    亭中年逾半百的文德帝一袭明黄色金丝绣龙纹长袍,半阖着眼靠着椅背。

    太监通传,一双锐利如鹰的眼抬起,萧溪云快步上前跪拜行礼:“臣女溪云参见陛下,恭祝陛下圣安。”

    文德帝抬手一挥,侧目示意身边跟随多年的管事太监上前看茶:“今日你与朕仅是叔侄,并无君臣,便不必拘礼了。”

    帝王气势压身,萧溪云起身落座,却并未将他这句话放在心上。她若是信了,才是枉活了这么多年。

    “不知陛下今日召溪云前来所为何事?”

    文德帝揉了揉眉心,接过管事太监递来的茶盏,垂眸微抿,语调缓而沉:“朕昨日做了一个梦。”

    萧溪云接茶的手一顿,不着痕迹地扫过龙颜,试探道:“观陛下神清气爽,龙颜舒展,想必是个好梦。”

    文德帝垂手,目光落在停外的花枝上:“也算是个好梦。朕梦见你的父亲——怀瑾与朕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自小一同长大,比别的兄弟总要亲厚几分。”

    萧溪云附和道:“父亲在世时,也常念起与陛下的少年时光。”

    文德帝一笑,目光直直落在萧溪云的脸上,逼得她垂眸含首,不敢对视。

    “朕看见你,就想起他。当年匈奴侵扰边境,朝中无将,皆是你父兄二人在外征战。你母亲早逝,朕念你年幼,一人在王府中寂寞,便特许接你入宫,送至中宫教养。”

    “陛下慈爱后辈,溪云感激不尽。”

    萧溪云的眉眼生得与她父亲萧怀瑾极像,尤其是垂眸敛眉时,从上俯视,倒真能窥见几分镇北王年轻时的少年模样。

    文德帝心头一暖,再开口时语气也舒缓了几分,少了些天家威严,不知情的人听去,怕真以为只是寻常叔侄闲聊。

    “朕还记得你刚入宫时,不过朕膝盖高。时常扒着朕的腿,缠着皇后与朕讨糖吃。”

    “臣女幼时不知礼法,还请陛下莫怪才好。”萧溪云捧着茶杯喝了一小口,舌头粗野惯了,除了苦尝不出其他味道。

    文德帝注视着她,叹了一口气,语出惊人:“朕知道你因太子之死对朕生了嫌隙。”

    萧溪云碰茶的手一抖,舌尖差点被茶水烫了个正着。她故作镇定地把茶盏放回桌上,一股凉意顷刻间向四肢百骸散开,沙场历练出的一身敏锐感官逼着她绷直了背,脖颈后甚至冒出了冷汗。

    前面铺垫了这般多,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文德帝这是以太子之死在试探她。

    萧溪云正欲起身下跪,还未动作,便被文德帝挥手阻止:“哎,既是叔侄,朕又不能吃了你。”

    萧溪云心道,只怕我说错一字,今日都别想踏出这宫门了。

    她压抑下内心的波涛汹涌,平静又天真地说道:“溪云远在塞北,不知京中风云,不敢妄言。”

    这一句是表明她对太子谋反一事事先并不知情。

    “但陛下圣明,向来爱惜臣子,尤其对溪云更是格外宽厚。”

    这一句则是赞颂文德帝宅心仁厚,明察秋毫,不会错判。

    “不过想来只有儿子犯了大错,才会引得父亲忧心至此。”

    最后一句,四两拨千斤地将君臣之过模糊成了父子矛盾。

    三句话下来,御花园里的气氛较之先前都要轻松了许多。文德帝虽面上不显,但随意敲在桌案的指尖已能表明他的心情舒坦了。

    萧溪云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心,惊觉不过片刻功夫,竟湿润成了这样。

    半晌之后,文德帝语重心长地说道:“太子之事,身为人父,朕并非无过。”

    萧溪云抿唇不语,猜想自己算是过了这一关。

    果然,文德帝下一句便揭过话题,转而说道:“洛珩是个好孩子。本来以他的官位,将你许配于他,是委屈了。只是洛珩祖父是朕当年的太师,祖孙三代清直,你又与他自幼相识,也算是段良缘。如此你父兄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感到欣慰。”

    萧溪云忍下咬牙切齿的冲动,道:“托陛下洪福,为我指了这么一个如意郎君。”

    文德帝道:“塞北苦寒之地,这么多年委屈你一个姑娘家的在外东奔西跑,往后便留在京中与洛珩安稳过日子吧。”

    原来这便是文德帝召她前来的第二件事。在明确了她对太子谋反之事的态度之后,又想卸她的兵权。

    果真伴君如伴虎,这京中虽是风清日暖的温柔乡,但远不如塞北大漠来得自在。

    “镇北王府最大的心愿,不过海清河晏,家国永安。”萧溪云说着,语调渐扬,带了几分少女的娇俏,“如今匈奴退居贺兰山外,溪云与父兄毕生心愿已了,往后只想闲云野鹤,再也不想舞那劳什子的枪啦!”

    话落,文德帝像是被她最后的那段大言不惭逗笑,眉眼间都多了几分慈爱。他忽地像少时那般点开萧溪云的眉心,好似当真卸去了那些帝王之防、君臣之仪,只与她做一对寻常的叔侄。

    文德帝望向东宫所在,语气里夹杂着微末的怀念与惆怅:“朕听人说东宫的桃花开了,你若是无事,便替朕去瞧瞧吧。”

    萧溪云见他扶案起身,连忙跪下相送。文德帝的步履沉稳,身姿挺拔,唯有玉冠下隐约的银丝现出了一点老态。

    萧溪云目送着这位长辈消失在视线之中,猛然惊觉自己不知在何时已然湿了后背衣裳。

    ……

    自太子萧崇死后,东宫便再未迎来主人。虽日日有人前来打扫,但朱墙之外树影斑驳,不免还是生出一丝寂寥冷清之感。

    仲春时候,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而东宫的桃花是江南进贡的上品,比洛珩府中的那棵还要娇艳许多。暖风轻拂,桃枝微颤,嫩绿的芽衬着浓艳的粉,甚是好看。

    萧溪云行至树下,捻了一片桃花,不由地就想起了一段少年往事。

    萧溪云少年时最烦的便是古文,尤其是太学的老师总喜欢前日丢下一篇冗长的古文,滔滔不绝地一讲,第二天便要抽他们全篇背诵。

    她自幼不爱读书,街头巷尾传唱的话本除外。那一篇篇密密麻麻的古文于她而言宛若天书,偏偏身边还有萧崇和洛珩两位惊世奇才,往往都是他们背会了全篇,萧溪云还在第一句负隅顽抗。

    那天大抵是学的《离骚》。她磕磕绊绊地背会了前两句,便见外边日头渐沉,暖融融的日光熏得她打盹,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于是把书一撂,便枕着软塌小睡了片刻。

    没想到等她醒来,已近傍晚。皇后送来的下午茶点被可恨的萧崇勾结洛珩一口不剩的吞入腹中,前者还要拿着她凌乱的书页嘲笑上面沾了她的口水,化开的墨迹辨不清字形。

    萧溪云一气之下,提着蒸糕大的拳头把萧崇暴揍了一顿,然后气势汹汹地躲进了屋内,谁也不见。

    连带着来喊她用膳的洛珩都被吼了一道。

    再然后,她一个人越想越气,偷偷翻窗到了院外的桃花树下,把太子去年埋下说要等娶太子妃时再喝的酒给挖了出来。

    毫不客气地开了坛,对着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等萧崇和洛珩发现时,萧溪云已经醉得没了神智,她吭哧吭哧地爬上了桃花树,手里还拿着纸笔。

    隐约间见人找来,她生气地把纸揉成一团,奋力砸了下去,正中洛珩胸前。

    少年洛珩不疾不徐地俯身捡起,摊开一看,只见纸上画的是火柴人少女勇战二王八图,旁边还附上了这位画坛大家气愤的提字——“还我蒸糕”。

    探头查探的萧崇一下子笑开了花,捧腹调侃道:“我还以为你是为别的事气了这么久,原来只是为了几块蒸糕?”

    “你懂个屁!”萧溪云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大喊道。

    “好好好,我懂个屁。”萧崇忍俊不禁,捂着酸软的腹凑近了树下,“阿云女侠,先下来吧?免得等会不小心摔了个屁股蹲,又要哭闹半宿了。”

    醉酒的萧溪云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从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上直觉自己受了挑衅。

    她哼哼唧唧了几声,将手中毛笔当作长刀一般在半空中胡乱比划了几下,口中振振有词:“等我哪天学成了,定把你和匈奴人一起打得屁滚尿流!”

    萧崇莞尔一笑:“就你那大字不识的劲,也不怕被人下套了?”

    “你别挑衅,她都快站不稳了。”洛珩拉住了萧崇的手臂,止住了他的话语。他走至树下,仰望着萧溪云,月的清晖落在清俊的脸上,笼着一身疏离清冷的光。

    “阿云,树上高,先下来。”

    萧溪云站在树上同他对视,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见了仙人。

    于是她抬腿一跳,在萧崇的惊呼之中跃入了仙人的怀中。

    冷冽的梅香扑了满面,她似乎还能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心跳。萧崇快步上前在她后脑一扫,骂骂咧咧地对洛珩说道:“这丫头能有今天这般胆大妄为,都是你惯的!”

    其实在那一瞬间,她并没有想到洛珩会那样紧张又着急地接住她。

    而少时觉得高大的桃花树,如今也不过三两下便能攀上的高度。

    萧溪云靠着树干,折下一枝桃花,有些怅然地想。

    “我能有今天这般胆大妄为,是你俩一起惯的。”她苦笑着对清风言愁,仿佛在与一个回不来的故人对话。

    只是如今,再没有在树下等待她的阿兄了。

    萧溪云抹了把脸,拢紧了桃花就要下树。不想身前忽然传来一阵脚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身青绿衣裳。

    洛珩在树下驻足,长身玉立。

    霞光落在他的脸上,一如当年。

    他依旧是那样仰视着萧溪云,嗓音清冷如雪:“天色已晚,陛下允我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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