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宁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跟当朝公主秦忆安的恩怨。

    一切好像是在她八岁那年开始的。还记得,她有一匹小马,虽非宝马良驹,却养得极好,她很是喜爱。皇室秋猎那日,她牵去了围场,说不尽的志得意满。而后,公主瞧见了,说什么都想要。

    彼时的秦忆安不过七岁,是帝后的掌上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方思宁却不惯她,只道:“这匹马是我与叔父比赛射箭,赢来的。你若想要,也要赢了我才行。”

    秦忆安红着小脸,气呼呼地瞪着她:“好啊,比什么?”

    “你年纪比我小,不论是比文还是比武都不公平。”方思宁笑道,“所以,我们来比运气。”

    秦忆安眨眨眼睛,“怎么比?”

    方思宁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而后,她走到一片低矮的树丛旁,踮脚抬手,摘下一个橘子来。

    “我们就来赌这个橘子有几瓤,只论单双。” 方思宁将橘子托在掌中,呈到了秦忆安面前,道,“你先说吧。”

    秦忆安细细看了看她掌中的橘子。这颗橘子显然在树上挂久了,干瘪的橘皮薄薄裹着果肉,橘瓤的轮廓依稀可辨。秦忆安默默一数,见是八瓣,便抬头笑道:“双!”

    方思宁点点头,“那我就猜是单。”

    她说完,噙着笑将橘子翻了过来,底部赫然有个橘脐。剥开橘皮,八瓣橘瓤整齐排开。秦忆安看在眼中,已露了胜券在握的笑意。然而,下一刻,方思宁拈着一粒小小的果肉,放在了那八瓣橘瓤旁边。

    “多一粒脐肉,看来是我赢了。”方思宁道。

    秦忆安一时怔愣,只皱眉苦思。

    方思宁自然是故意选了那只橘子。但纵有橘脐,里头有没有脐肉却是未知,也不算欺负人。她笑望着秦忆安:“你今日运气不好,下次我们再比吧。”

    秦忆安扁了扁嘴,点头道:“那可说好了,一定要再比哦!”

    方思宁满不在乎地答应着,拿起一瓣橘瓤塞进了嘴里……

    那只橘子,又酸又苦,一如她后来的心情。

    没错,自那以后,无论什么,秦忆安都要同她比:她有的,秦忆安也要有;她中意的,秦忆安必也中意。原本她还有不肯相让的心气,但父母离世之后,她多少有些厌倦了。可为时已晚,纵然后来她将那匹已经长大的小马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公主府,也未能将积怨消减半分。

    真是……年轻气盛要不得啊!

    方思宁后悔莫及,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只能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而当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弄清楚秦忆安送来这一群暗卫,到底是什么用意。

    于是,她捡了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纡尊降贵地去了暗卫的院落,亲自点人。

    幽僻小院中,堂前空地上,三十名暗卫站作六列,齐整肃穆,俨然可畏。

    方思宁坐在官椅上,眉头紧紧锁着。

    “郡主,名册在此。”陈慬行过礼,将手中的书册奉上,而后便在一旁侍立。

    方思宁翻开名册,上头写着暗卫的称呼以及擅长的本领。她懒懒翻着,随口问道:“平时都做些什么?”

    回话的人,还是陈慬:“三人一组,一日三班,为郡主护卫。”

    护卫?是“监视“才对吧……难怪那日她一踏进这院子就有人出来迎接呢。

    方思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又命令道:“面甲都摘了。”

    暗卫的面貌本不可轻易示人,但主人既下了令,便没有犹豫的道理。众人齐齐摘下面甲,更微微抬了头,令她能看清自己。

    一眼看过,方思宁倒吸一口冷气。

    这群暗卫,皆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先前说样貌端正,属实谦虚了:一众三十人,俱都清秀俊朗,当真是精挑细选。

    “秦忆安,你没安好心啊!”方思宁扶额,暗暗骂了一句,目光又落回名册上。剑术、刀法、暗器、刺杀、潜伏……看得她的头隐隐作痛。她叹着气将名册翻完,又发现了什么,眉峰轻轻一挑,开口问:“这上头怎么没有首领大人的名字呢?”

    陈慬闻言,应道:“是属下疏忽,属下这就补上。”

    只怕不是疏忽吧。既然是亲信心腹,哪里舍得给人呢?

    嗯,秦忆安舍不得的人啊……

    方思宁合上名册,起身走到了陈慬面前:“不知首领大人又擅长些什么呢?”

    陈慬低着头,道:“属下入魁夜司二十年,现任教管之职,所有技艺不敢妄言擅长,不过是熟练而已。”

    魁夜司的暗卫不下千百,他说是教管之职,显然地位不低。至于“所有技艺不过熟练”——怎么听都是谦辞,想来武艺也是超群。

    “啊,那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了……”

    方思宁正说着,元祎走进了院中,道:“郡主,三岭商会求见。”

    方思宁将名册递还给陈慬,道:“行了,今日就这样吧。”说罢,便举步离开。

    “恭送郡主。”

    陈慬的声音恭敬地从后头传来,引得元祎嫌恶地望了一眼。待走远了些,她开口问道:“特意来这地方,可有什么发现?”

    方思宁想起方才所见,仰天一叹。但她也不多言,转而问道:“三岭商会怎么来了?”

    “说是请郡主赴宴。”元祎道。

    无事献殷勤啊。

    方思宁心想:三岭商会是北地数一数二的大帮,人脉广大、财力雄厚。成立不过十年,却已掌握了九成的香料和布匹贸易。若想在生意上再进一步,便只有盐铁了。前几日刚见过北地的盐铁官,今天就来这一出。什么用心,昭然若揭。

    啧,外头都说她在培植势力,若跟三岭商会扯上了关系,恐怕坐实传言,引火烧身……与其让流言蜚语传到京城,不如自己奉上些确切消息。

    方思宁想到这里,步子一停:“既要赴宴,怎么也得多带几个随从撑撑场面,对吧?”

    元祎听了,眉头一拧:“啊?”

    ……

    ……

    今日,三岭商会包下了城中最好的酒楼,更备下精美酒菜,只为宴请贵客。

    而为讨贵客欢心,宴席更做了特别的准备——席间侍奉的,皆是俊美男子。

    方思宁有些惆怅。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看来她骄奢淫/逸的传言已是人尽皆知了啊。

    商会会长见她恹恹无语,只当是不满意,心中不免忐忑,起身作揖,道:“郡主大驾光临,我三岭商会荣幸之至。想当初商会建立,还多得方将军的照拂。今日得见郡主,果真名将之后,神采非凡。早就听闻郡主文韬武略,乃是女中豪杰,寻常乐舞想必入不了眼。在下不才,着人排了一出剑舞,还望郡主喜欢。”

    这般奉承,听起来怪沉重的。方思宁扯着笑容,客套了一句:“会长有心了。”

    “哪里哪里。”

    三声击掌,鼓点乍起。数名舞者携剑而来,随乐起舞。

    不用说,舞者自也是清一色的美男。可喜舞者常年训练,自有肌骨强健,身姿亦秀颀优美。舞步之间,剑风飒飒,倒也有几分看头。

    方思宁半倚榻上,抬手托腮,目露了赞许之色。会长看在眼中,总算是松了口气。

    方思宁饶有兴致地看着,心里却兀自盘算。她端起了酒盏,浅浅抿了一口,转头向后瞥了一眼。

    陈慬领着几名暗卫,就站在她身后。森寒面甲,掩盖形容,令人望而生畏。腰间蹀躞,系着匕首、纳着暗器。更有一柄直刃长刀,就悬在手旁,只待一声令下,便出鞘封喉。这一身冷峻,于声色之中,当真是格格不入。

    方思宁的眼底浮着笑意:不愧是公主府的暗卫,的确挺能撑场面的。

    她正想着,就听乐声一停,剑舞已毕。一时众人鼓掌,纷纷叫好。

    “郡主,您看这剑舞如何?”会长笑问。

    “好。”方思宁答得轻快。

    “既然郡主喜欢,这些人不如就送到郡主府上……”

    会长正顺势献殷勤,方思宁却开口将他打断,只出声唤道:“首领大人。”

    陈慬听言,上前几步,在她身旁单膝跪下,“郡主有何吩咐?”

    “首领大人觉得方才的剑舞如何?”方思宁问。

    “好。”陈慬答得不假思索。其实剑舞好不好他并未留心,只是方思宁如此评价,他便如此回答。

    “首领大人武艺高强,想来也精于剑技……”方思宁边说边想,忖出个刁钻的主意来,“不如首领大人也舞一段,让本郡主看看。”

    陈慬低头,声音波澜不惊:“回郡主,属下所学,是杀人之技,不堪入目。”

    “哎呀,这不是更有看头?”方思宁笑得很是真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就当今日是为刺杀本郡主,如何?”

    此话一出,一旁的元祎蹙眉出声:“郡主不可!”

    方思宁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又望向陈慬。见他不动,她凑近了些,低声问他:“怎么,本郡主的命令不好使?”

    如此,再不容他犹豫。

    “属下遵命。”

    一言落定。他起身走到大厅中央,从舞者手中取过了长剑。

    这般发展,在场之人都觉不妥。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方思宁是什么用意。

    陈慬静立了片刻,横剑身前,抬手轻轻抚过了剑身。舞者之剑乃是道具,并未开锋,但三尺冷铁,亦有迫人寒意。

    但见精光一闪,长剑疾刺,不偏不倚,直冲方思宁而去。

    这也未免太直接了吧?!

    方思宁咬牙,偏不躲闪。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那长剑直刺而来。

    她身旁的元祎不敢冒险,腰间软鞭已在手中,只等人近前便出招攻击。

    厅内众人皆都惊骇,一时鸦雀无声。

    剑风先至,扑面而来,令方思宁忍不住眨了眨眼。便在这一瞬,长剑转势横扫。但听一声脆响,却是会长面前的酒盏碎作了数瓣。不等众人反应,剑势又变——

    诚如陈慬所言,这的确是杀人之技:一剑上挑,为穿刺咽喉;转身下削,为斩断肩颈;三招连刺,为直取心脏。杀意沉重,剑却轻灵。手腕翻转,左右互换,式式迅捷,教人眼花缭乱。便在众人赞叹之际,他伏身,挥剑一掠。

    厅中地毯被整个掀起,挡住了方思宁的视线。

    她一惊,却依旧不动。

    只听鞭声破风,将地毯打下。元祎随即上前,想要护卫。

    电光火石间,方思宁忽觉颈侧一凉。

    身后传来的声音,依旧恭敬:

    “郡主,冒犯了。”

    话音入耳,颈侧的微凉瞬间化作森寒渗透全身,让方思宁动弹不得。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惊呼出声。元祎更是怒不可遏。碍着方思宁,她不敢挥鞭,只厉声骂道:“放肆!”

    陈慬旋即收剑,几步绕到方思宁身前,屈膝跪下,低头请罪。

    方思宁这才缓过了神。一时间,心跳狂乱,震得她的胸口隐隐生疼。

    但这会儿可不是害怕的时候……

    她尽力按捺下情绪,目光扫过厅内众人。“好……”她压着声音里的颤抖,强令语调上扬,“不愧是公主府的暗卫,果真好身手。此等剑舞,才称得上精彩。”特意点出身份,自是表明立场,想来惯经世故的生意人必能明白。她望向了三岭商会的会长,“您说是不是呀,会长?”

    会长瞥了一眼碎裂的酒盏,点头不迭:“精彩,精彩……”

    方思宁满意一哂,站起了身:“今日多谢会长款待,本郡主甚是尽兴。改日定要安排几出表演,还会长的席。”

    会长忙起身陪笑:“郡主客气了,客气了……”

    方思宁见他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暗暗偷笑,又寒暄了几句,告辞而出。

    待上了马车,方思宁绷紧的心弦一松,捂着胸口趴倒在椅子上:“好家伙,吓死我了……”

    跟在她后头上车的元祎见她这个德行,阴沉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郡主,”她开口,是教训的口吻,唬得方思宁直起了身,“下次再作死,记得提前知会我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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