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暗卫入军营操练,怎么看都是存心教训。方思宁不信陈慬没想到,这样还答应下来,多少有点自讨苦吃了。但归根到底,她那套“骄奢淫逸”的做派,才是招致张竞不快的罪魁祸首。想来拒绝也是无用,早晚要受这么一遭。只是,不论是元祎还是张竞,告诫她时总是先拿陈慬开刀,着实令她难受。

    带着些许愧疚之情,她亲自将陈慬送到了镇北军军营,又在校场边支了凉棚,摆了桌椅,索性坐着看。张竞问起时,她自也有一套说辞,譬如“心系操练,即便自己不能行动,也要亲身在场”云云。她的心思张竞也能猜到几分,却也不揭穿,只叫她不许干涉。方思宁自然不敢忤逆他,赔笑点头,保证自己绝不插手。

    镇北军最重弓马,日常操练以骑兵阵法和射术为主。先前方思宁来,不必随军列阵,只单练骑射。而这一次,张竞令陈慬换了衣裳,将他编进了部队之中,全如寻常士兵般对待。

    这……倒是公平公正。

    也是,镇北军军纪严明,镇北侯更以赏罚分明著称,岂会刻意刁难呢?

    方思宁为自己再一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省了片刻。又见士兵纷纷上马,准备演练阵型,她将心思一收,仔细看了起来。

    陈慬的身手她是见识过的,算得是出类拔萃。但军阵操练有别于单打独斗,也不知他能不能应付……

    但很快,方思宁便没有了这个顾虑。倒不是陈慬表现得如何好,而是……她根本找不到他。

    校场布阵,百余兵士,马蹄齐动时,扬一片迷眼的沙尘。一般无二的衣装、整齐划一的动作,要想从中找出一个人来,谈何容易?

    方思宁又努力寻了片刻,却见阵型变化,人马奔走,愈发难以辨别。她叹了口气,抬手托腮,渐渐心不在焉起来。

    时近午初,元祎带着几名仆从入了营,看着方思宁昏昏欲睡的模样,直摇头。

    方思宁醒了醒神,有气无力地道:“姑姑你来啦。”

    元祎吩咐仆从将茶水和点心摆上,道:“脚上有伤何必还特意跑来?来了又是这副样子,岂不让人笑话?”

    “我也没想到能这么无聊啊……”方思宁嘀咕。

    元祎没听清她的话,只抬了头往校场看去,而后笑道:“不愧是魁夜司的暗卫。”

    方思宁不禁纳闷,“姑姑能分清人?”

    “分不清。”元祎收回了目光,笑望向方思宁,“正因为分不清,所以才了不起啊。”

    方思宁想了想这句话,登时醍醐灌顶。她再一次看向校场,果然发现了许多先前她不曾注意到的事:

    策马奔驰,会有先后,但队首和队尾都不是他;射艺演练,会有准偏,但中的或脱靶的也不是他。更不说排兵列阵,偶有犯错失误者,却也从不是他。

    既不争锋、也不藏拙,分寸之间,恰好泯然众人,确实了不起。

    元祎又道:“昨日他向我讨教过阵法,才一夜的功夫,领会得倒快。”

    方思宁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是得了姑姑提点,难怪了。”

    “谈不上。”元祎道,“那些阵法还是我当年跟着将军时学的,已经是陈年的东西了,与现在军中排演的大不相同。能举一反三,是他的本事。”她说完,又看看天气,“今日太阳大,何苦在这里晒着?他不用人担心。郡主还是跟我回去吧。”

    方思宁不太想承认自己担心,但做到这个份儿上,任谁也能看出来了。但她还想挣扎一下。她瞥了眼元祎带来的茶点,就见里头有一碗酥酪。她端起来,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含糊说道:“这阵法挺有趣的,再看一会儿。”

    元祎无奈一笑,也不戳穿。

    这时,上午的操练已毕,士兵纷纷下马,暂做休息。元祎见状,高喊了一声:“陈慬。”

    这番举动,着实把方思宁吓了一跳,险些砸了手里的碗。她没来由地有些慌张,还不等整理好情绪,那被喊了名字的人已然出现在面前。

    “郡主有何吩咐?”陈慬照例跪下,恭谨地问她。

    “……”

    方思宁哪里又有什么要吩咐的。她抿着唇,抬头望向了元祎,眼神里满是气恼。

    元祎却不理会,只到一旁取了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替方思宁扇着。

    方思宁无可奈何,又将目光移回了陈慬身上。他俯首跪着,拳握在膝,背脊挺直,端正得无可挑剔。再看校场上的其他士兵,大多在阴凉处坐着,站着的人也是或倚或靠,疲累之态一目了然。

    方思宁心生赞许,跟他道了一声:“辛苦了。”

    “能与镇北军将士一同操练,是属下三生有幸,岂敢称辛苦。”陈慬回答。

    这句恭维听来寻常,但方思宁偏偏在其中品出了几分真挚的喜悦。她有些惊讶,索性直接问他:“你好像真挺高兴的?”

    听得这一句,陈慬抬了头。

    经了半天的日晒,他的脸上浮着一层薄红。细密的汗珠布满额角,于阳光下泛出莹润的光。他的确有些高兴,眼神里藏着雀跃,以至于一惯的清冷和静肃都减损大半。大约是她问了,他将情绪收敛了几分,道:“郡主恕罪。属下从来只在阴暗处行走,如今得见天日,的确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方思宁眉峰一挑,故意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平日里让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属下失言,请郡主责罚。”陈慬又低了头,沉声请罪。

    方思宁笑了出来。

    不过一句玩笑话,竟连声音都低落了,倒是她的不是了。难得他高兴,就不调侃了吧……

    想到这里,她俯身下去,舀了匙酥酪,凑到了他的唇边。

    陈慬一惊,稍稍退了半分。他抬眸,就见方思宁笑得灿烂。对上他的目光,她歪了歪脑袋,道:“要我一直举着?”

    “属下不敢。”他低低道了一声,张口吃下了那匙酥酪。清甜在舌尖融化,又凉凉渗入喉中,没来由地勾出些许燥热。他低了头,掩却所有非分的慌张,却见第二匙酥酪又递到了面前。

    他顺从地吃下,又怀着些许忐忑,抬眸看了元祎一眼。

    元祎的神情甚是复杂,连打扇子的手都停了。

    方思宁却没在意,她搅了搅手里的酥酪,特意将大半的杏仁片都舀进匙子里,再一次喂给他。但还没等他张口,就听张竞的声音响起在头顶:

    “郡主。”

    方思宁手一僵,抬头招呼道:“叔父。”

    张竞皱着眉头,只点了点头,又对陈慬道:“回校场去。”

    陈慬应了一声,行过礼,起身离开。

    他一走,张竞又道:“郡主还是回府休养为好。这几日莫要再来了。”

    这一句,声调沉重、语气森冷,满是着教训的意味。

    方思宁捧着碗,讪笑着答应:“好。”

    张竞看了看她,重重一叹,拂袖离开。

    元祎也跟着叹:“郡主真为他好,就不该给他招惹麻烦啊。”

    方思宁看着手里的酥酪,也有些后悔。

    这不是,没忍住嘛……

    ……

    ……

    之后几天,方思宁只好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

    如她先前操练时那般,陈慬一早离开,傍晚回返,夜里依旧在她房中护卫。只是,每日方思宁没起身,他便已经离开。而到了夜里,想他操练辛苦,方思宁特意早早歇下,好让他休息。如此,相处的时间便短得可怜。

    方思宁有些想不明白,他在时,她其实也不太在意。他惯常静默,气息亦是轻微,她甚至常常会忘记自己房中还有另一个人。早晚只管做自己的事,偶尔起了促狭之心,才故意闹他片刻。

    所以,为何如今,她会觉得空虚?

    花苑里的芍药开得正好,可她提不起劲去看,毕竟脚上还疼,没人抱着过去,她才懒得走。书坊又出了新话本,写的是风流郡主和少年将军,可这剧情千篇一律的,她多少有些腻了。府里的菜色她也吃厌了,从酒楼买了吃食回来,却也无甚滋味,到底一人独酌,大没意思……

    ……

    百无聊赖间,她的扭伤好得倒是差不多了。

    这一日,她难得有了兴致,在府里逛逛走走。她漫无目的地绕了半圈,却发觉自己走到了暗卫的院落前。

    她的心微微一动,举步走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她一进院门就听得阵阵欢笑。

    天气晴好,院中支起了竹竿架子,正有两名暗卫在洗濯晾晒。

    褪下暗卫的衣衫,这些人也只是寻常的少年。不过是洗个衣服,却莫名变成了游戏。搓揉的动作显然不甚认真,扬甩之时,又因溅出的水滴吵闹起来,随即便开始动手拉扯,涤过衣衫的水转眼泼在了彼此身上。嬉笑之间,全然忘形。

    方思宁看着好笑,心想着若是陈慬见了这幅景象,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就在这时,一抔清水溅上了她的裙裾,而后,所有声音如被扼断了一般,突兀的安静中,压低的嗓音掺了些许惶恐,齐声唤她:

    “郡主。”

    方思宁掸了掸裙裾,走向了那两个少年。他们早已低头跪下,察觉她过来,其中一人开了口:“属下冒犯郡主,罪该万死,请郡主责罚。”

    他的声音微微发抖,显然很是惊恐。

    方思宁愈发觉得好笑。虽是一模一样的话,但到底是年纪小,说得没什么底气。不比他们那位首领,纵是刀架脖子,也能处变不惊。

    她走到他们身前,道:“没事,起来吧。”

    那两人却没举动,只怯怯道:“属下不敢。”

    方思宁顿起几分捉弄之心,略弯了腰,道:“我有这么可怕?看来你们首领没少说我坏话呀。”

    这一句,吓得一人抬起了头,慌忙解释:“郡主误会了,首领没说过郡主坏话。”

    他的头发半湿、衣衫也浸了水,模样很是狼狈,慌张之间,整个人都有些瑟缩,但还是努力想要维护自己的首领。许是被同伴的勇气感染,另一人也开了口,道:“首领只说郡主宽仁,能侍奉郡主,是属下们的造化。”

    方思宁一听,又故意问:“真的?”

    少年忙又解释:“不敢欺瞒郡主。首领还吩咐属下小心勤谨、安分守己,万不可惹郡主生气。”

    这些话很是中听,惹方思宁笑了起来。她蹲下身,问:“要不要出府逛逛?”

    那二人有些惊讶,对望了一眼,却未敢轻易作答。

    “我呢,想吃蜜饯。你们到账房领十两银子,去城里把所有的蜜饯都买一份回来。” 方思宁抬头看看天色,“若有余下的钱,自己收着。酉正前复命就行。”

    二人听罢,齐声回答:“是。”

    方思宁站起身,又看看满院子的狼藉和眼前这两个湿漉漉的暗卫,心中莫名浮起一片柔软。她伸手在两人的脑袋上揉了揉,半带调侃地道了声:“真乖。”

    “……”

    ……

    是夜,方思宁对着摆满一桌的蜜饯,勾起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待陈慬回来,她拿起一颗杏脯,笑着迎上去。不等他跪身行礼,她抬手,将杏脯塞进了他嘴里。

    陈慬怔了怔,迟疑着咀嚼了一下。旋即,满口的酸甜,令他眉眼间染了笑意。

    方思宁舔舔自己的手指,笑着问他:“好吃吗?”

    “好吃。”他说着,屈膝跪低,依旧是端正的礼数,“谢郡主赏赐。”

    方思宁却跟着他跪了下去。她截着他的目光,又问:“今日操练,可还开心?”

    陈慬望着她,并未如以往那般急着移开视线。片刻对视,他缓缓垂眸,笑了出来。

    方思宁的心随他垂眸一沉,又因他一笑而浮起。几分跌宕,催生悸动,已然不在她的掌握之中。

    夏夜,房中微微有些闷热,便让头脑也有了些许昏沉。烛火轻晃,动一片光影,令眼前的人有种不真实的美好。

    她蓦然发现,此刻的他像极了初见那夜:雪白寝衣、玉色外袍,是纤尘不染的纯净。沁着水汽的发丝,遍染皂角和香草的气味,分明清新,偏又惹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旖旎……

    不自禁地,她伸手捧起他的脸,小心翼翼地问:

    “你……想不想要军籍?”

    就在那一瞬,她第一次于他眼中看到恐惧。她不由一惊,还未等细细分辨,他已仓皇退后,俯身叩首:

    “属下罪该万死。此后必当安守本分,请郡主收回成命!”

    也是第一次,她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凄惶。

    她不明白。

    “陈慬,你……”她带着困惑,试图向他询问。

    “属下何德何能,岂敢当此大恩。请郡主收回成命。”他打断她的话,拒绝的态度愈发坚决,一并连音量都提高了几分。

    方思宁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她惶然望着他,说不出话来。许久,她方才缓过了神,沉默着起身,走回了内室。

    陈慬依旧跪着,不敢也不愿起身。颤抖从指尖开始,一路蔓延至肩膀,又沿着脊椎疾冲而下,激得百骸战栗。冷汗涔涔,从额角坠落,令他不可自抑地回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夏天……

    只有这个,他绝不愿再经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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