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马车内的二人都未再说话。

    待到郡主府前,元祎早已等候许久。见得马车,她急忙迎了上去。

    陈慬先下了车,之后便在马车旁单膝跪下,抬起了一条手臂,是任人扶拄踩踏的姿势。但随后出车厢的方思宁却没理会,她径自跃下车,蹙着眉头对他道:“起来。”

    元祎早已注意到陈慬身上的血色,听方思宁发了话,便过去将人搀了起来。

    陈慬似已无力说话,只微微颔首,算作致谢。

    元祎看了看他的伤势,道:“大夫在里头等着了。自己能走么?”

    陈慬点点头,轻轻推开了元祎的搀扶。

    方思宁看在眼中,道:“这几日不必来我房中护卫,回院里好好养伤吧。”她说完,不等陈慬回答,举步离开。

    陈慬向着她的背影行了一礼,回答的声音低不可闻:“是。”

    元祎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这种情势下也不好多问。她又叮嘱了陈慬几句,转身跟上了方思宁。

    ……

    之后几天,郡主府上下都觉得不对劲了。

    一贯随和亲切又笑意盈盈的郡主,这几日都是冷冷清清的模样。于是,府中的气氛也跟着沉重了起来。仆从婢女皆都小心翼翼,生怕惹了郡主不快。

    但元祎从来也没有这样的顾忌,她看着瘫在软榻上的方思宁,开门见山地问道:

    “郡主也差不多能说说了吧,到底怎么了?”

    方思宁恹恹抬了头,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问出了一句:

    “我看起来是喜欢他吗?”

    元祎将这个问题在心里琢磨了几遍,确定话里的“他”指的是陈慬没错,然后,眉峰一挑,轻蔑地发出一声:“哈?”

    方思宁觉得自己好像被嘲笑了。

    元祎尽量不把嘲笑表现得太明显,道:“就郡主的做派,全府上下,谁看不出你喜欢他?哦,对,岂止郡主府,全城百姓都知道你喜欢他。”

    方思宁无语了。她苦着脸,解释:“我不是说这种喜欢。”

    元祎听得这一句,恍然想起了什么,慢慢道:“主人对鹰犬的喜爱同对人的喜爱不一样……”

    方思宁一怔,望着元祎的眼神满是困惑。

    “他自己这么说过。”元祎叹了口气,“所以郡主问的到底是哪一种?”

    方思宁颓然倒回了榻上,带着些许无力,低声道:“我想给他军籍。”

    元祎有些惊讶。有了军籍,便能从暗卫的身份里解放出来,从此再无“鹰犬”之说。“难怪他自领鞭笞……”元祎怀着满目担心,又问方思宁,“郡主是认真的?”

    方思宁长长叹出一口气,也有些不明白自己。

    认真……

    她知道所谓认真的喜欢是什么样。看着自己的父母就能明白。

    英勇潇洒的少年将军与风华卓绝的大晟公主,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世人口中,将军刚正端严、公主骄纵跋扈,但方思宁看自己的父母却全然不是如此。在母亲面前,父亲有十成的温柔;而对着父亲,母亲亦有万般的体贴。相敬相爱、相伴相护,世间所谓真情,不外如是。

    可也正是因此,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才会那般难过……

    母亲性情刚强,绝非软弱之辈,更不说动过殉情的念头。她只是止不住思念,思念那人在身边的时光。四时美景,无他同看,便是一片惨淡;佳肴陈酿,无他同席,便是啮檗吞针。所有欢喜悲哀,皆随他而去。从此只愿回望,再不能向前。日日夜夜,切切消磨,直至心血耗尽,回天乏术。

    这便是真情挚爱,可教人生死相许。

    真可怕。

    方思宁只愿自己永远别遇上这种事,哪里又敢轻言认真。

    止步于此……

    他是对的。

    方思宁想到这里,忽然又觉得有些生气。

    猜她的心思,拒她的好意,点醒她还劝她适可而止……以下犯上,他怎么敢?!

    元祎看着方思宁的表情变化,觉得又无奈又好笑。她想了想,开口道:“郡主不必生气,他既不识抬举,打发回公主府去便是。”

    “诶?”方思宁完全没想过这件事,被元祎吓着了。

    “郡主不是说过么?但凡有一丝违抗,就把人赶回公主府。”元祎说着,作势要走,“我这就去传令。早走早清静,也省得烦心。”

    “姑姑你别!”方思宁慌忙起身,拽住了元祎的衣袖。

    元祎回身看着她,笑道:“郡主到底想怎样呢?”

    “我……”方思宁已然明白元祎的用意,不免有些尴尬。她纠结了片刻,支吾道,“……等他伤好了再说。”

    话到此处,元祎却是一叹:“那怕是好不了了。”

    方思宁不解。

    元祎愈发无奈,道:“他没看大夫。”

    “什么?”方思宁整个人都坐直了,眉头紧紧皱着。

    元祎点点头:“那日郡主走后,他径直回院,并未医治。我问过一次,他说是备有伤药,无需麻烦。”

    方思宁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不识好歹!”她骂了一句,又对元祎抱怨道,“姑姑怎么由着他?”

    元祎摊手:“你的暗卫,能听我的话?”

    方思宁算是服了。

    ……

    傍晚时分,她亲自领着大夫去暗卫的院落。

    她的表情甚是冷漠,眼中更藏着几分忿怒。沿路遇见的婢仆见她这般,皆都诚惶诚恐。但等进了那院落之中,几名暗卫见得她来,却是惊喜非常,连跑上来行礼的步伐都分外轻快。

    “郡主可是要召见首领?属下这就去通传!”一名暗卫欢喜地说完,起身就要往里去。

    方思宁有些措手不及,一时把冷漠和忿怒都丢开了,只急忙喊道:“慢着!”

    那暗卫步子一顿,回头怯怯地望着她。

    方思宁有些不情愿,但来都来了,说不见反显得她小器。想他伤得不轻,说不准还卧床不起,就不把人喊起来了。她一边感叹自己果真大人大量仁慈善良,一边冷声说道:“本郡主亲自去见他。带路。”

    那暗卫复又欢喜,答应了一声,领她入内。

    这个院落并不大,统共五六间屋舍,大多用来住人。因少有人到访,故而也不设厅堂。绕过一丛蔷薇,便见一间独室。大约是听到动静,房内的人走了出来。

    咫尺距离,四目相交,方思宁只觉心神一晃,呼吸亦微微一窒。未等她整理好情绪,眼前的人已恭敬跪下,尊了一声:“郡主。”

    清冷嗓音,听来有种莫名的疏离。她低头,静静看了他片刻。他又换回了暗卫的衣装,整个人显得即沉重又坚硬。苍白肌肤被黑衣衬出几分病态的青灰,气息亦不如以往平稳,似是在忍耐着什么。直到,方思宁听他咳出了一声来……

    这个天气,将伤口捂在这身衣服里,好得了才怪。

    方思宁提了一口气,道:“首领大人养了这么多天还不见好,莫不是故意偷懒脱滑,不想再侍奉本郡主了?”

    “属下不敢。”陈慬应得刻板。

    “敢或不敢,看了便知。”方思宁抬手,示意大夫上前。

    大夫会意,扶起了陈慬,道:“请公子进屋,让在下诊断。”

    陈慬心中抗拒,但方思宁发了话,他又岂能不从。

    方思宁随他们进了屋。里头还算阔朗,用屏风隔了内外室。只不过椅子是椅子、桌子是桌子、床铺是床铺,家具简单不说,盆栽装饰也一概俱无,整间屋子没有一丝生气,甚是无趣。

    大夫领着陈慬在内室看诊,她便在外室的桌前坐了下来。只见桌上摆着笔墨和书簿,还放着一个算盘。她有些好奇,瞥了一眼摊开的书页,就见账目清晰,所有收支都细细记着。她伸手翻了几页,忽被一行字勾住了眼:

    全城的蜜饯……

    说来可笑,这竟是账本上数目最大的一笔。剩余的银钱写明封存,一分未动。

    方思宁的指尖没意识地用了力,捏皱了纸面。

    竟是生分到这个地步么……

    她的心又重重一沉,堵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合上书册,深深呼吸几次,忽然意识到屋里实在是热了些。

    暗卫的院落本就僻陋,平日里采光不佳,偏这间屋子又朝西,夏日里不透风,更添许多闷窒,断不是个养伤的地方。

    她正想着,大夫从内室走了出来。她暂止了思绪,问:“如何?”

    大夫行了一礼,如实说道:“公子的伤势无碍,只是愈合不好,又染了湿热。但请郡主放心,待在下开了药,外敷内服,不日便好。还有就是,公子早年间应是受过重伤,损及心脉,落下了病根。平日里要多保养,莫要操劳,若得以参茸调养,便更好了。”

    方思宁这番话细细忖过了一遍,点头道:“有劳大夫开药了。”

    “是。”大夫答应了一声,从随身的药箱中取了纸笔出来,细写药方。

    方思宁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走进了内室。

    陈慬正穿衣裳,见她进来,动作一停,屈膝跪下。

    半敞的里衣下,伤痕隐约可见。方思宁心头一紧,想起了曾见过的那道疤痕。从左肩至心口,能破开那身藏着软甲的衣裳,落下这等创伤,当时该是如何惨烈?

    不自禁地,方思宁伸出了手。但不等她触上他的衣襟,他突然抬了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方思宁吓了一跳。

    以往,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从未阻止,为何现在却……

    他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陈年旧伤,早已没了感觉。可她的目光落上去的那一刻,记忆里的所有痛楚翻腾而起,吞灭他的平静……

    可是,他何来违抗的资格?

    情绪渐渐沉下,他的手慢慢松开,又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属下冒犯……”他低低说了一句,随即阖了眼,侧过了头。

    方思宁一时怔忡,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迟迟没能举动。

    时间寸寸消逝,房内安静得让人恐惧。

    陈慬从未觉得,有哪一刻如现在般煎熬。

    所有的偏宠抬爱,不过镜花水月。她也该明白了罢,折断过的刀剑,并不配珍重妥帖的安置……

    这时,肩头轻轻一沉。她的手落在上头拍了拍,又顺势而下。指尖点在心口,依旧是一触即离的轻浮:

    “既然伤势无碍,还是回我房里护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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