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首领大人啊,你怎么才来呢?”

    听见方思宁的声音,陈慬自是欣喜。他抬眸望向她,但只是这一望,他的心却被紧紧扼住,所有情绪一瞬空茫。

    眼前的方思宁满身都是泥污,散乱的长发缠结成绺,破损的衣衫脱丝开线,脸上手上更有许多擦伤和淤青。她甚至,光着一只脚……

    骤生的心痛和悔恨,几乎将他吞没。他闭目,叩首在地,对她道:“属下来迟,罪该万死,请郡主责罚……”

    此刻的方思宁却没体会出他的情绪来,只笑吟吟地喊他起身,又得意洋洋地跟陈敬宣布:“既然本郡主的人来了,都尉大人还是赶紧走吧,公主那儿可离不了您呢!”

    陈敬动了动嘴唇,没有应话。他侧开头,冷声对陈慬道:“山中还有逆贼余党,且谨慎行事。”说罢,他招呼手下离开,最终也没搭理方思宁。

    方思宁见状,偏要跟他挥手道别:“都尉路上小心哟。”

    “……”

    方思宁满心畅快地目送他们离开,待收回目光,却见陈慬还维持着请罪的姿势。她俯下身,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行啦,人都走远啦。”

    陈慬微微抬起头,却不敢看她,只闷闷地道:“郡主伤得不轻,还请进屋歇息。”

    方思宁想起自己全身上下的痛,又看看自己少了一只绣鞋的脚,作出了十分的委屈,苦着脸对他道:“嗳,疼得很,走不了。”

    陈慬听罢,道了一声“冒犯”,随即起身将她抱了起来。他缓步走回屋内,环视一圈,就见篝火旁的一角尚算干净,应是特意收拾过的。荒郊野外,也不能多讲究,他抱着她走过去坐下,又喊人拿来了水囊,自取了一条干净的手巾,沾了清水,略拧了拧,双手奉给了她。

    方思宁知道自己的模样肯定狼狈,道了声谢,接过手巾擦了擦脸,便见雪白的手巾瞬间变了个颜色。她忍俊不禁,将手巾还给了他:“不行不行,这可擦不干净。倒点水给我,先洗洗。”

    他依言在她掌中倒了清水,又自行将手巾洗净拧干。

    方思宁将水泼在了脸上,上下左右一通乱抹后,问他道:“干净了么?”

    陈慬无话,抬手轻轻替她擦拭。

    他的动作甚是小心,手巾轻拂,倒惹出些微痒。方思宁笑了起来,正要嗔他,却在这贴近的距离下看清了他眼底的苦楚。而后,她便注意到了更多的事,比如他湿透了的衣衫,过分苍白的脸色、还有那略略沉重的呼吸……

    她握上他的手腕,止了他的举动。湿冷的衣袖,透不出一丝温度。她顺着他的手腕抚上,握起他冰冷的指节,轻声问他:“你还好吧?”

    温暖的手心,体贴的关怀,更令他无地自容。

    她明明可以责问的。问他为何离开她身边、为何没能保护好她、为何这么迟才赶到……

    他压低了头,又沉声重复了一句:“属下该死。”

    “怎么又说这个?”方思宁凑近他些,道,“我是问你的身体可还好……”

    他依旧没有抬头:“属下擅离职守,令郡主身陷险境……是属下辜负了郡主,还请郡主责罚……”

    方思宁本以为他只是寻常请罪,不过是些刻板的规矩。直到此刻,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不安和惶恐……

    这趟虽然凶险,但她福大命大,他不必担心的。

    她将他的手合在掌中暖着,正要安慰几句,却在开口时想到了一件事。这一想,令她哽了声音。一番思量后,她开口问他:“之前探路的暗卫可找到了?”

    回答这一问的,是良久的沉默。

    “能为郡主殉身,是他们的福气。”

    说出这一句时,陈慬的语气很是平静,但方思宁却能感觉到,他竭力克制下仍微微发抖的手。

    哪里又是福气呢?

    短短半年相处,终究是连名字和长相都没能记住,允下的愿望也未能兑现。他们原本可以有更悠长的人生……

    方思宁心中难过,但她深知,自己绝非最难过的那个人。

    “你离开我,是为了他们,对么?”

    这一问,陈慬不能否认,但又迟疑着不敢承认。莫说是六个暗卫,哪怕是整个魁夜司,也不能拿来与大晟郡主相提并论。若是因这几条卑贱的性命而置主人的安危于不顾,更当重罪论处。可是……

    见他没有回应,方思宁细细将话掰碎,又问了一遍:“两组人没有回返,你比任何人都要担心。前路凶险,暗卫们又太过年轻,你生怕他们不够谙练,招致更多牺牲,所以才亲自领队,以策万全,对吧?”

    陈慬这才抬了头,看向方思宁的眼神怔忡而哀切。

    “我就知道……”方思宁笑望着他,“还记得么,有一次姑姑摔了碗燕窝粥,指摘暗卫冲撞了我,要将人送回公主府。那时候,你挡了姑姑一鞭子,又揽了过错,说任凭我处置。”她悠悠叹了一声,摇着头道,“明明自身难保,还想着庇护他人……我当时就想啊,这个人可真傻啊。”她说到此处,又叹了一声,“后来吧,我刁难你做了四菜一汤。你倒好,还故意做多了,带给受了冤枉的下属。好一番算计啊!”

    听她语带嗔怪,陈慬愈发羞愧。

    份例外的饮食本来就是逾矩,他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做。身为暗卫,除了服从命令外,不当有其他念想。可一旦尝得烟火滋味,难免勾起些妄念,催生出不甘,少不得自讨苦吃。可他又会想,一点肉食,能给多少安慰?他们这些人,从来朝不保夕。短暂一生里,至少有片刻能活得像人,也算没白捱这些痛……

    他心想解释,但话到嘴边,却又迟迟说不出口。这些不安本分的私心,既可笑又可悲,又如何能说与人听呢?

    方思宁却并不需要他解释,径自说道:“你的心思,我原本怎么也想不明白,直到你告诉我:公主送出手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若被遣返,必死无疑。”她又笑起来,带着几分了然于心的欣慰,“但你是例外,对吧?单凭你的名字,公主绝不会杀你。你其实根本不必忍受我的刁难。一直以来,你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下属。”

    陈慬再说不出话来,只戚戚看着她。

    “你看,我最中意的那个人啊,知冷暖、通情理,爱护下属,更为下属敬爱。” 方思宁执着他的手,笑着对他道,“不仅如此,他还本领高强、聪慧机敏,真真是出类拔萃,无可挑剔。所以,他必是深思熟虑、计划周全,才放心离开我身边的,断不是什么‘擅离职守’呢!”

    和着她的话音,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声激越。

    她说的话,何其真挚体贴,每字每句都似糖如蜜,引人沉溺。前所未有的温暖和甘甜,随心脏搏动泵入血脉,驱散那经久不愈的伤痛。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如此珍视。卑微心念、残旧躯壳,他不敢置于人前的一切,被小心地捧在手中,又郑重地端详审视,而后,一一认可……

    他笑了出来,眸中浮起的水光映得眼前的人分外璀璨。此时此刻,他方才领悟,自己是何等幸运……

    见得他笑,方思宁顿觉豁然。但随那笑容滴落的泪珠,又令她悬了心。她只当他仍旧介怀,忙又寻了话来开解:“那么,此番探路,可有暗卫折损?”

    他摇了摇头。

    “前头的障碍,可都解决了?”

    他点了点头。

    “做得好,不愧是我的首领大人!”方思宁夸他一句,明媚笑容、欢快语气,更带着几分夸张的雀跃,“等回了府,本郡主重重有赏!”

    陈慬闻言,被泪水沾湿的眼睫颤颤一动,问她:“属下可否现在就要奖赏?”

    方思宁眨了眨眼睛,没太明白。

    就她目前的状况,能拿得出什么奖赏?

    但不等她想明白,陈慬拉起了她的手,抵上自己的心口,又顺势将她揽进了怀里。

    方思宁一时恍惚。掌下,他的心跳促急而又强烈,令她也跟着慌乱起来。呼吸贴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她禁不住红了脸,整个人都有些僵硬。

    他不说话,她也没言语。屋内只剩下篝火燃烧的轻响,细碎而又温柔。

    许久,他低声开口,却说起了无关紧要的事:

    “属下衣衫污浊,冒犯郡主,请郡主恕罪。”

    他虽这么说,拥抱的力道却未放松分毫。

    方思宁有些好笑,道:“好像是我更脏些。”

    他忍俊不禁,染了笑的声音听来分外亲昵:“荒郊野地,委屈郡主了……”他说完这句,方才慢慢放松了手臂,退开了些距离,“夜黑雨大,不便赶路,还请郡主将就一晚。”

    方思宁并非娇气小姐,爽快地应了声:“好。”

    陈慬笑望着她:“郡主安心休息,属下就在外头守着。”

    方思宁听着屋外飒飒的雨声,心思一转,倾身就往他怀里倒:“嗳,我一个人害怕。”

    陈慬由着她贴入怀中,又抬手轻拍她的后背,道:“所有人都在外头,属下留在屋内,恐难以服众。”

    方思宁一听,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

    “也是……”她无奈地叹了一声,又想了想,对他道,“这雨怕是要下一夜,你且将守卫分作几组,也好轮流到屋里来歇歇。”

    “好。”他答应一声,起身告退。

    待走出门外,他看了看四周肃立的暗卫,压低了嗓音道:“青鹿、庚一,你们各带一组人警戒巡逻。廿玖,你带一组人去寻食水。余下的人守卫郡主。半个时辰后换班。”他说完,又想起方思宁的嘱咐,心上顿生一片优柔。他垂眸忖了忖,又开了口,“有受了伤撑不住的,可进屋歇息。”

    此话一出,暗卫中顿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陈慬轻浅一笑,补上一句:“记得收拾干净,莫在郡主面前失礼。”

    “是。”

    整齐的回答里,带着难以掩藏的喜悦。

    陈慬听在耳中,更有万般感慨。

    知冷暖、通情理——其实,她才是最配这句赞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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