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几日,将盛京城笼罩在潮湿之中。

    清晨的薄雾里,一个身形纤瘦的妇人走向宫门,决绝地敲响了登闻鼓。

    平静的朝堂瞬间泛起波澜,贤真帝登基数年,登闻鼓形同摆设,从未发出过声响。

    众目之下,一个面色苍白的妇人被侍卫带进大殿。

    妇人身着素衣,料子却是上乘,一着便是富贵人家的女眷。

    文武百官争相打量,无人识得。

    妇人“扑通”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着道:“民妇参见皇上!”

    “你是何人?因何敲鼓?”贤真帝问道。

    “民、民妇孟轻瑶,西宁侯府薛文衍之妻,民妇有冤!”

    此言一出,殿中响起窃窃私语声。

    “薛文衍……是西宁侯府的哪位公子吗?”

    “没听说过,你知道吗?”

    “我也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呐,莫不是哪个妾室的……”

    “胡说!”俯跪在堂中的孟轻瑶突然起身,怒目而视:“我夫君乃西宁侯府二公子,御医署医令,七品官职!”

    被呵斥的官员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似乎被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妇人吓到了。

    众人心中有了数,原是那个庶出的二公子,母亲出身低微,在府中不受待见,为人软弱,寡言少语,但不知哪里入了姑母皇后的眼,被扶植进了御医署。

    他的妻子……不就是将军府的大小姐,孟忠的女儿吗?

    据说也是庶出,因此不得宠爱,所以才被嫁给同为庶出的薛文衍。

    只是那孟忠当年因谋反重罪早已被处死,都说他起反心的原因是最宠爱的小女儿,也就是孟轻婉孟小主莫名惨死,而皇家草草了事。

    如今,这孟轻瑶冒险敲响登闻鼓,直言有冤,难道同孟忠相关?

    众官各自在心里猜测着。

    没人留意到站在最前面的醇王,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大殿一角,招手唤来侍卫,短暂耳语后,那侍卫匆匆离去。

    上首,喜公公小声同贤真帝禀明了孟轻瑶的身份。

    贤真帝面露惊讶,问道:“你有何冤屈?”

    只见孟轻瑶瞬间泪如雨下,俯跪在地,哽咽道:“民妇夫君冤死,民妇要状告那杀人凶手!”

    闻言,众人皆惊。

    “薛文衍死了?!”

    贤真帝也有些难以置信,“薛卿他……这是何时的事?”

    孟轻瑶已然泣不成声:“昨、昨夜,被人害死在狱中……”

    贤真帝拧眉:“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君多日前被刑部抓走,说他是黄连案主谋,关押至昨日,但昨夜里就……”孟轻瑶猛然抬头,愤然道:“皇上,我夫君他死的冤,他是被杀人灭口!”

    竟有这等事?黄连案不是已经结案了吗?众人不敢太明,只偷偷的瞟向那位统管三法司的醇王。

    醇王则一如寻常,没有半点表情。

    贤真帝也看了眼醇王,问孟轻瑶:“你口口声声杀人灭口,状告凶手,可有证据?”

    “有,民妇有,民妇手中有那凶手写给夫君的信。”孟轻瑶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信笺。

    喜公公将信笺呈给贤真帝。

    贤真帝打开,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皇帝脸上的复杂情绪悉数落进众官眼中,纷纷屏息盯着那封信。

    良久,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终于,孟轻瑶的声音再次响起:“皇上……”

    “你好大的胆子!”贤真帝突然发怒,将信摔在桌上。

    “如今民妇什么都不怕了,夫君已死,民妇决意随他而去,但死前,民妇定要将那凶手拉下高位,将她的丑行公之于众!”孟轻瑶仿佛变了一个人,泪珠尤挂在脸上,却带着人之将死无所畏惧的决然,高声道:“民妇今日敲响登闻鼓,是要状告当朝皇后,德行不端!杀人灭口!”

    众官静了半晌,齐齐跪地俯首,噤若寒蝉,仿佛此一刻是他们为官生涯中一道性命攸关的坎,一个不慎,便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个柔弱的孟轻瑶如此疯癫,状告当朝皇后,他夫君的亲姑母和靠山,这岂止是她不想活了,这是要拉整个西宁侯府陪葬啊!

    坐在高殿上的人沉静了良久,终于再次开口。

    “朕给你机会说,但若你有一个字不实,朕诛你九族。”

    孟轻瑶似乎冷笑了一声,直起身,道:“那便从我那忠勇的父亲说起。”

    “他苛待我的母亲和我暂且不提,他的死确是冤枉,我那尊贵的妹妹孟轻婉,他的心头肉,死的不明不白,皇家敷衍了事,他确实对此怒不可遏,但不至于生出反心,那谋反之罪是被人构陷,这个人便是皇后,她因何这么做民妇不清楚,夫君也不肯说。”

    “至于孟轻婉那个毒妇,一直将我视若猪狗,非打即骂,我就算嫁了人也逃不开她的魔爪,当年更曾逼迫我陷害东宫的花小主,直至花小主遭人下毒事发,我夫君借此时机将孟轻婉除掉,我才能摆脱多年梦魇。”

    “但孟轻婉的死同时得到了另一个人的授意,便是皇后,她想借此离间孟忠和皇上,至于缘由,民妇仍是不知,这其中的关窍细节,我夫君从不肯对我说。”

    “接下来,民妇要说的事,还请皇上和诸位大人听分明。”孟轻瑶抹掉脸上最后一滴眼泪。

    “东宫历任小主均莫名早夭,也是皇后所为。”

    “皇后她令我夫君从那个黄连手中取得毒药,然后交由东宫的阿灵,那阿灵是皇后的亲信,贴身服侍各位小主。”

    “而皇后这么做的目的,民妇仍是不知。”

    “皇上,我夫君同黄连仅此交集,从未参与过贩售假药,他攀附皇后,只是想让我过得好一点,西宁侯府多风光,但我夫君从未沾得半分,处处看人脸色,仰人鼻息,皇后也不过当他是颗听话的棋子,如今眼见棋子落败,挥挥手便捏的粉身碎骨。”

    “皇上,民妇所言字字属实,否则天打雷劈,死后永堕地狱!”

    孟轻瑶俯首在地上,一袭素衣,穿的原是丧服。

    这一番话仿佛晴天霹雳,震煞了所有人,又仿佛迷魂之香,令所有人如坠梦境,匪夷所思。

    这时,殿旁缓缓走出一个人。

    正是当今皇后,薛梦蕊。

    一如寻常雍容华贵,一如寻常温雅端庄。

    孟轻瑶见到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但很快便挺直了腰板。

    众目之下,薛梦蕊款步走近孟轻瑶,柔声开口。

    “轻瑶,你不该来此。”

    孟轻瑶揪紧衣襟,眼睛几乎冒出火来:“你个毒妇,还我夫君命来!”

    薛梦蕊看着她,仍是一副温柔模样,只眼中的柔光在缓缓退去。

    上首的贤真帝面色铁青:“皇后……”

    “皇上,”薛梦蕊猛然转身,不紧不慢道:“她说的,都对。”

    “……”跪在地上的众臣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殿中又静了半晌,才听贤真帝道:“你说什么?”

    薛梦蕊笑笑,“孟轻婉是我害死的,孟忠是我构陷的,东宫历任小主也是我派阿灵下的毒,至于黄连,也是我的人,一切听令于我,目的嘛,是为了报复你。”

    这些话仿佛家常一般,从薛梦蕊口中云淡风轻的说出。

    “我六岁进宫,十六岁生养,说的每一个字走的每一步路都被严苛规范,不得一丝一毫自在,没有喜怒哀乐,没有至亲密友,没有作为一个少女的情窦初开之时,没有身为一个女人的白头偕老之诺,作为那个名为大盛皇后的提线木偶,我须得贤惠端庄,须得识大体顾大局,须得做出一副同你两厢恩爱的姿态,我不能有心,不能有情,有了也要藏在心里日夜受折磨,凭什么?凭什么我的一生就该如此?”

    “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你的良臣不得善终,你的太子声名狼藉,你的百姓苦不堪言,我就是要搅得你的一切鸡犬不宁,岌岌可危!”

    说到最后,薛梦蕊留下了眼泪,却仍保持着仪态,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隐忍似乎早已经融入了她的骨血。

    贤真帝已经失了血色,开口半晌也只反复重复着一个字:“你、你……”

    孟轻瑶盯着那美丽柔和的五官,看见那无声留下的眼泪,似乎是女人间的共感,脑中一闪而过的曾经的某个画面令她恍然大悟。

    “你、我想起来了,你同那静……”

    电光火石,眨眼之间,孟轻瑶张开的嘴发不出声音了,鲜血顺着她的脖颈喷涌而出。

    只见薛梦蕊手持金簪,慢慢从孟轻瑶的脖颈处离开,那簪子在往下滴着血。

    孟轻瑶倒在血泊中的时候,只有醇王一人冲上去查看,其余众人已然吓傻了。

    朝堂之上,大殿之内,皇上眼皮子底下,众目睽睽之中,当今皇后竟公然杀死臣妇,任谁都无法镇定。

    醇王查看过后,回禀道:“人,死了。”

    贤真帝如梦初醒,怒不可遏:“薛梦蕊,你疯了?!”

    薛梦蕊突然放声大笑:“我是疯了,你逼的!孟轻瑶的死也是你逼的!”

    话音方落,突然一个人影从殿外冲了进来。

    侍卫紧随其后,直冲到醇王跟前也没能抓住人,吓得忙跪下请罪。

    “属下遵王爷令,将薛文衍带至殿外等候,不想他听到有人死了便疯了似的冲进来,属下疏忽,请王爷责罚!”

    醇王的脸色很是难看,挥手让侍卫退下。

    那薛文衍直冲到孟轻瑶身前,扑通跪在地上,捧起血泊中的脸,久久凝视。

    不知过了多久,薛文衍才将夫人放下,站起了身。

    看了眼已被侍卫拉住的薛梦蕊,直视着上首的贤真帝,哑声道:“我夫人所言句句属实,皇后所言却是隐去了关键。”

    “利用孟轻婉的死构陷孟忠,是为制造君臣嫌隙,借机铲除忠臣良将,毒杀东宫小主是为污名太子,令其储君之位陷入争议,引起朝堂震荡,培植黄连贩售假药,一是为敛财,一是为引起百姓怒火,国之动荡不可避免。”

    “而皇后娘娘苦心经营这一切,都只为一个人。”

    “静王。”

    “你说什么?”贤真帝倏然起身,却摇摇欲坠险些跌倒,幸被喜公公及时扶住。

    薛文衍形容淡定,嘴角似乎还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单纯的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而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静王,皇后娘娘的心之所属,藏在心中多年的那个人。”

    “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助静王上位,为此不惜摧毁自己的亲生儿子,当然,一心追寻两情相悦的她定是恨死这个儿子了罢。”

    “还有那个王道士,一早便是她的人,什么天生凶煞命格,包括后来的花小主,一个小乞丐的身份如何能进得了东宫,自然是王道士遵从凤旨,信口胡诌,还有什么比如此作践太子更有力的呢。”

    “我暗中查过好久,那黄连乃是静王的亲信,只听从静王和皇后的命令,他是被何人灭口,不言自明。”

    “这些是我所知的全部,至于后面会如何,那就要问皇后娘娘了。”

    薛文衍整理了下衣襟,一掀衣摆,坐在孟轻瑶面前。

    他将她抱进怀里,垂眸盯着她的脸,良久。

    直到嘴角流出鲜血。

    竟咬舌自尽了。

    殿中混乱不堪,贤真帝几乎昏厥,挣扎着道:“将朕的太子找、找回来!”

    薛梦蕊在被侍卫带走之前,看着醇王笑道:“王爷,好计谋。”

    醇王站在原地,久经风浪如他,眼下也泛起波澜,失了些许镇定。

    大盛的风雨要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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