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如（五）
如果亦勒部落中的任何一个人晓得素婉心下不可告人的疑问——他们大概都会失笑的。
谁不会用力表现呢？
胡人再怎么尚武，想参与这样一场被所有部族首领盯着看的比斗，也极其难得呀。
小头目和牧民们，每年夏天都有自娱自乐的奈日节，也一样会有赛马、射箭和摔跤的比试——可要是再加上格斗，那举办者就非得是塔里讷钦这样的大首领不可。
无他，所谓的“格斗”，实在是太耗钱财了。
素婉曾听说过，胡人部落中缺铁，许多人家没有铁锅，只能将就着用铜器，许多小头目也只有一两把铁制的刀，至于铠甲就只能用青铜的。
可是大首领举办格斗比赛的时候，出场的重骑兵们，人人都能用上一整身铠甲——连面甲都有！
这样的气派呀。
可是大首领也不是年年都举办比赛的，非得是有大好事，比如他自己结亲了，他的儿女结亲了，同盟的其他首领前来会盟了——这样的事情，三五年才有一回，不幸的话，十多年才能见到一次。
一个勇敢的战士，他有多少好年华能用来等这样的一次展示呢？这是那么宝贵的机会，因此，因识字且可靠而被抓去管理名册的素婉，就被长长的名册震惊了。
一千多个人要比赛！
她看得眼都晕了：怪不得塔里讷钦麾下的大小官员们，这几天为了这件事奔走繁忙，个个面色如土！
整个营地里，现下还能光鲜亮丽的，只有阿檀。
她因为过于爽朗，又全心全意想去恋爱，有幸逃过了父亲拉壮丁的鹰隼目光。
素婉就去问闲得冒泡的阿檀：“我们有一千七百三十九个人要用的全身铠甲吗？”
阿檀吓了一跳，一双猫眼睛瞪得溜圆：“怎么，阿爷要趁此机会突然发兵，征服所有部落吗？”
“可是有这么多人报名！阿爷说第一轮比赛的时候，就得把他们的甲都备全！”
阿檀道：“一千七百多个全是重骑兵？不可能，咱们总共也只有六百多个重骑兵呐！”
素婉愣了愣：“啊，这，那个，不是，轻骑兵和重骑兵能写在一起的？”
“也不用让他们分开啊，战场上也不可能分开较量嘛。”
“这怎么打？”——轻骑兵一身普通衣袍，只有身躯部分能用上皮甲，略作防护罢了。这跟铁山一样的重骑兵面对面较量，怎么看都是去送死的。
“就那么打呀。”阿檀比划，“轻骑兵不是有弓箭吗？如果射到重骑兵面部或者咽喉三箭，或者把重骑兵打落下马，或者在身体上的一个部位打中三箭，就算他赢。”
比斗用的弓箭，装的是用打湿的毡子反复捶打做成的钝头，不容易出人命。
比斗用的骑枪、骨朵，也都是裹了毡子的钝器。
——但不能说一定就没有风险了，比如轻骑兵如果被裹了毡子的骨朵打了面部，那轻则瞬时昏迷落马，重则当场毙命。
因此还有钱给自己制备一身金属重铠、不会被铠甲的重量大幅限制行动的富家子弟，多半都是要穿重骑兵的那一身的。
还穿着轻甲的，多半都是穷苦牧民家有志闯出一条路的子弟——也可能是姊妹。
比赛那天，素婉看到数十个穿着轻甲的女郎，她们一个个面色黑红，最大的瞧着已经有三十余岁，最小的看着也就十五六岁，可她们眼角都有皱纹。
那是长期顶着烈日放牧和练习射箭留下的痕迹。
这已经是预赛过一轮，筛选掉一半人后的参与者了，放在素婉手中的名册，也比先时更加精细：虽然没有写明每个参赛者的相貌，但好歹把轻骑兵和重骑兵分开填制了。
素婉就低头看了看名册，轻骑兵里，约莫有十分之一的女子。
这不奇怪，但奇怪的是，只剩下四十名的重骑兵里，也还有六个女人！
素婉一肘子顶在阿檀身上：“这几个，阿伦，霍日和，金吉连——这这这，这都是女子？不是取了个女人名字的男人吗？”
阿檀：“当然都是女子，还是特别厉害的女子，她们的阿爷阿娘当初也都是战士呀，她们从小就习武的——其实我觉得，阿伦和金吉连都可能当冠军！”
素婉惊愕地挑挑眉。
她确实没想过，一个女人能背动那一身铠甲，还能行动自如的。
她前几世见过的最壮健的婆子，也最多只能和家丁打个平手啊，没有人能和镖师之类习武的汉子打。
她一直以为，女人既然可以在智计上不弱于男人，那么，体力上差一些，也就很合理了：如果不是女人生来比男人弱小，为什么所有的皇帝都是男人，大臣都是男人，连小民的一家之主也都是男人？
但男子和女子的体力差异，究竟是大到无法弥补呢，还是说，有那么一些女人，被精心训练之后可以不亚于男人呢？
就算胡人的生存环境恶劣到女子也能做军，可女人能做堪称心腹精锐的重骑兵，那就绝不会是因为“打仗优选男人但男人不够了”这种理由。
她们在，就是她们能。
既然她们能，中原的女人，为什么不能？
是真不能么？还是有人不愿让她们能？
但她好歹没把正事落下，她问：“辛赫尔不参加吗？你也不参加？”
阿檀嘿嘿一笑：“参加。”
“可这上面没有你们的名字。”
“决赛之前，他们要休息一会儿，那时候我和辛赫尔打一场，给阿爷瞧瞧。”
素婉点了点头，她总觉得，如果辛赫尔打赢了阿檀，那么他或许还要和比斗的最终胜者来一场的。
不然他怎么做所有人中最耀眼的那一颗星星？
但在比斗的过程中，辛赫尔和其他部落的首领一样，坐在荫蔽的台上，望着不远处一对对骑士厮杀。
——确实好看。
素婉也看得很专注，她这辈子或许有机会统兵，或许没有，但肯定没有希望一世攒够一百分，去把“回到自己的世界”换回来。
那么，有这样近距离观看草原骑兵战斗的机会，对她来说也就很难得。
谁知道下一世穿到哪里，谁知道下一世能用上什么知识？
这是经过战争淬火的亦勒骑兵，用的都是在战争中用过的格斗技巧。
无论是两个轻捷如鹘的轻骑兵追逐互射——用马的身体作为掩蔽，用假动作骗对方打出弦上的箭，用特殊的手法连发三、四支箭。
还是两座钢铁山峰狠狠撞在一起——骑枪的木杆发出的断裂声，骨朵的钝头在空中相击的笃笃声，刀砍在铁甲上如鸣锣般的响声。
又或者是轻骑兵和重骑兵捉对厮杀——威猛巨大的熊罴 ，灵巧闪避的豺狼，二者都想摧毁对方的防线，但究竟是轻骑兵的箭更难以捉摸，还是重骑兵的骑枪更不可阻碍？
素婉的确看到，轻骑兵对上重骑兵也是有胜算的。
也看到，无论是哪一类女兵，既然有能参加这样比赛的本事，就有自己独特的战法。
她们的力量，比及同类男性的顶尖水准，还是略有不如。
但在战场上，她们并不逊色！
技巧和专注很好地弥补了力量上的些微不足，在一轮便淘汰的比赛中，她们一样会给任何大意的对手狠狠一击。
她们也是可怕的战士！
素婉单是看着，也觉得周身热血奔流。
她甚至回忆起自己听说过的那些传奇的女将故事：故事里，她们也能擒获敌方的大将，也能一匹桃花马、一把落霞刀杀得敌军闻名色变。
可是她从前一直以为，这些女将都只是传说。
是啊，军中——那么脏，那么臭，周围都是些粗鲁的汉子，做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活儿！
那种地方，怎么能有家门高贵的女子愿意去呢？武将养女儿，多也是要当柔婉娴静的千金去养呀。
可要是穷人家的壮婆娘，她们又怎么可能会骑马舞刀嘛！
然而，军队偏偏是天下最无解的一颗棋。
任你有多么高的权位，有多么深的计谋，只消三百铁甲军，直闯你的府邸，你的一切就都会化作飞灰。
素婉望着场上剩余的四个人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檀的预测对了一半。
阿伦和金吉连的确都有冲击第一名的实力，但未必都有这个运气。
金吉连居然在上一轮比赛中，被一个轻骑兵给击败了。
而那个轻骑兵就站在这里，眼睛明亮，皮盔下露出的发辫沾满灰尘草屑，细细的，黄黄的。
她是个很年轻的女兵。
但比年轻更醒目的，是她的体型。
哪怕不和三位重骑兵对手比，就只和其他落败的轻骑兵比较，她也实在太瘦小了。
这份瘦小或许也是她的利器，她在马背上腾挪闪避的动作，都要比别人愈加灵巧三分。
若说其他轻骑兵闪避起来如兔如狐，她就是马背上的一道鬼影。
“她是很穷的牧民家的女儿，嗯，也可能是奴隶家的。”阿檀轻声说。
只有那种贫贱的家庭，才会给孩子养成这样一副脆弱的好身手。
“她……”素婉低头在名册上扫了一眼，“哦，她也叫阿檀。”
阿檀面上立刻显露出复杂的表情了：“哎呀！”
“她若是拿了第一名，你给她改个名罢，留在你身边做护卫。”
“我要什么护卫，”阿檀说着，心里大概也有盘算，“名字就不用改了！到时候，我们两个都领兵打仗，别人一问，亦勒部的将军是谁呀，是阿檀！嘿嘿嘿，他们都不知道是哪个阿檀！”
这么说着，她大概是为这个有趣的猜想兴奋起来了：“阿姐，你不是大巫的徒弟吗？你能不能看出谁会赢呢？”
素婉扫了一眼台下的二男二女，她说：“阿伦也许会输。但阿檀——不是今天，就是以后，她一定能赢的。”
“哦！”阿檀立时就相信了，大巫的弟子嘛，必然说什么都准。
但素婉其实并未用大巫教的本事发出预言。
这么说，是因为她自己有判断的理由。
阿伦的父母就坐在台上，他们是因勇武作战而显赫的贵族血脉，无论首领是谁，这份家族的荣耀都在，都足够让他们的儿女在部族联盟中昂着头走路。
阿伦今日若是拿了第一名，他们会骄傲，但若没有第一名，能闯进前四，也是很好的成绩。
——她自己面上都露出笑容了！她或许能发挥得很放松很出色，可她没有心气去决死一战。
阿檀不一样。
她只有这一条路，诚然，哪怕是第四名也是好成绩。
可对着三个熟练的重骑兵，她若是以为自己拿第四名就好，那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
贵族武士在比斗中失手杀一个奴隶或是贫民家的孩子，赔两头牛就够了。
而重骑兵对上轻骑兵，多么容易“失手”啊。哪怕没有恶意，只要铁骨朵抡起来的时候高那么两寸……
素婉看到她的神色——她也没有笑，也没有紧张。
她神色如常，只是眼睛亮得异常。
这是用自己生命和所有的希望在战斗的姑娘。
素婉不知道这份欲望能不能支持她站上山巅，但——如果大巫弟子的祝祷真的有用的话，她愿意为这位阿檀祈祷。
当然，她希望这女孩今后能为她所用。
但就算不能，她也希望这女孩得偿所愿。
这个女孩，可是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啊！
谁不会用力表现呢？
胡人再怎么尚武，想参与这样一场被所有部族首领盯着看的比斗，也极其难得呀。
小头目和牧民们，每年夏天都有自娱自乐的奈日节，也一样会有赛马、射箭和摔跤的比试——可要是再加上格斗，那举办者就非得是塔里讷钦这样的大首领不可。
无他，所谓的“格斗”，实在是太耗钱财了。
素婉曾听说过，胡人部落中缺铁，许多人家没有铁锅，只能将就着用铜器，许多小头目也只有一两把铁制的刀，至于铠甲就只能用青铜的。
可是大首领举办格斗比赛的时候，出场的重骑兵们，人人都能用上一整身铠甲——连面甲都有！
这样的气派呀。
可是大首领也不是年年都举办比赛的，非得是有大好事，比如他自己结亲了，他的儿女结亲了，同盟的其他首领前来会盟了——这样的事情，三五年才有一回，不幸的话，十多年才能见到一次。
一个勇敢的战士，他有多少好年华能用来等这样的一次展示呢？这是那么宝贵的机会，因此，因识字且可靠而被抓去管理名册的素婉，就被长长的名册震惊了。
一千多个人要比赛！
她看得眼都晕了：怪不得塔里讷钦麾下的大小官员们，这几天为了这件事奔走繁忙，个个面色如土！
整个营地里，现下还能光鲜亮丽的，只有阿檀。
她因为过于爽朗，又全心全意想去恋爱，有幸逃过了父亲拉壮丁的鹰隼目光。
素婉就去问闲得冒泡的阿檀：“我们有一千七百三十九个人要用的全身铠甲吗？”
阿檀吓了一跳，一双猫眼睛瞪得溜圆：“怎么，阿爷要趁此机会突然发兵，征服所有部落吗？”
“可是有这么多人报名！阿爷说第一轮比赛的时候，就得把他们的甲都备全！”
阿檀道：“一千七百多个全是重骑兵？不可能，咱们总共也只有六百多个重骑兵呐！”
素婉愣了愣：“啊，这，那个，不是，轻骑兵和重骑兵能写在一起的？”
“也不用让他们分开啊，战场上也不可能分开较量嘛。”
“这怎么打？”——轻骑兵一身普通衣袍，只有身躯部分能用上皮甲，略作防护罢了。这跟铁山一样的重骑兵面对面较量，怎么看都是去送死的。
“就那么打呀。”阿檀比划，“轻骑兵不是有弓箭吗？如果射到重骑兵面部或者咽喉三箭，或者把重骑兵打落下马，或者在身体上的一个部位打中三箭，就算他赢。”
比斗用的弓箭，装的是用打湿的毡子反复捶打做成的钝头，不容易出人命。
比斗用的骑枪、骨朵，也都是裹了毡子的钝器。
——但不能说一定就没有风险了，比如轻骑兵如果被裹了毡子的骨朵打了面部，那轻则瞬时昏迷落马，重则当场毙命。
因此还有钱给自己制备一身金属重铠、不会被铠甲的重量大幅限制行动的富家子弟，多半都是要穿重骑兵的那一身的。
还穿着轻甲的，多半都是穷苦牧民家有志闯出一条路的子弟——也可能是姊妹。
比赛那天，素婉看到数十个穿着轻甲的女郎，她们一个个面色黑红，最大的瞧着已经有三十余岁，最小的看着也就十五六岁，可她们眼角都有皱纹。
那是长期顶着烈日放牧和练习射箭留下的痕迹。
这已经是预赛过一轮，筛选掉一半人后的参与者了，放在素婉手中的名册，也比先时更加精细：虽然没有写明每个参赛者的相貌，但好歹把轻骑兵和重骑兵分开填制了。
素婉就低头看了看名册，轻骑兵里，约莫有十分之一的女子。
这不奇怪，但奇怪的是，只剩下四十名的重骑兵里，也还有六个女人！
素婉一肘子顶在阿檀身上：“这几个，阿伦，霍日和，金吉连——这这这，这都是女子？不是取了个女人名字的男人吗？”
阿檀：“当然都是女子，还是特别厉害的女子，她们的阿爷阿娘当初也都是战士呀，她们从小就习武的——其实我觉得，阿伦和金吉连都可能当冠军！”
素婉惊愕地挑挑眉。
她确实没想过，一个女人能背动那一身铠甲，还能行动自如的。
她前几世见过的最壮健的婆子，也最多只能和家丁打个平手啊，没有人能和镖师之类习武的汉子打。
她一直以为，女人既然可以在智计上不弱于男人，那么，体力上差一些，也就很合理了：如果不是女人生来比男人弱小，为什么所有的皇帝都是男人，大臣都是男人，连小民的一家之主也都是男人？
但男子和女子的体力差异，究竟是大到无法弥补呢，还是说，有那么一些女人，被精心训练之后可以不亚于男人呢？
就算胡人的生存环境恶劣到女子也能做军，可女人能做堪称心腹精锐的重骑兵，那就绝不会是因为“打仗优选男人但男人不够了”这种理由。
她们在，就是她们能。
既然她们能，中原的女人，为什么不能？
是真不能么？还是有人不愿让她们能？
但她好歹没把正事落下，她问：“辛赫尔不参加吗？你也不参加？”
阿檀嘿嘿一笑：“参加。”
“可这上面没有你们的名字。”
“决赛之前，他们要休息一会儿，那时候我和辛赫尔打一场，给阿爷瞧瞧。”
素婉点了点头，她总觉得，如果辛赫尔打赢了阿檀，那么他或许还要和比斗的最终胜者来一场的。
不然他怎么做所有人中最耀眼的那一颗星星？
但在比斗的过程中，辛赫尔和其他部落的首领一样，坐在荫蔽的台上，望着不远处一对对骑士厮杀。
——确实好看。
素婉也看得很专注，她这辈子或许有机会统兵，或许没有，但肯定没有希望一世攒够一百分，去把“回到自己的世界”换回来。
那么，有这样近距离观看草原骑兵战斗的机会，对她来说也就很难得。
谁知道下一世穿到哪里，谁知道下一世能用上什么知识？
这是经过战争淬火的亦勒骑兵，用的都是在战争中用过的格斗技巧。
无论是两个轻捷如鹘的轻骑兵追逐互射——用马的身体作为掩蔽，用假动作骗对方打出弦上的箭，用特殊的手法连发三、四支箭。
还是两座钢铁山峰狠狠撞在一起——骑枪的木杆发出的断裂声，骨朵的钝头在空中相击的笃笃声，刀砍在铁甲上如鸣锣般的响声。
又或者是轻骑兵和重骑兵捉对厮杀——威猛巨大的熊罴 ，灵巧闪避的豺狼，二者都想摧毁对方的防线，但究竟是轻骑兵的箭更难以捉摸，还是重骑兵的骑枪更不可阻碍？
素婉的确看到，轻骑兵对上重骑兵也是有胜算的。
也看到，无论是哪一类女兵，既然有能参加这样比赛的本事，就有自己独特的战法。
她们的力量，比及同类男性的顶尖水准，还是略有不如。
但在战场上，她们并不逊色！
技巧和专注很好地弥补了力量上的些微不足，在一轮便淘汰的比赛中，她们一样会给任何大意的对手狠狠一击。
她们也是可怕的战士！
素婉单是看着，也觉得周身热血奔流。
她甚至回忆起自己听说过的那些传奇的女将故事：故事里，她们也能擒获敌方的大将，也能一匹桃花马、一把落霞刀杀得敌军闻名色变。
可是她从前一直以为，这些女将都只是传说。
是啊，军中——那么脏，那么臭，周围都是些粗鲁的汉子，做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活儿！
那种地方，怎么能有家门高贵的女子愿意去呢？武将养女儿，多也是要当柔婉娴静的千金去养呀。
可要是穷人家的壮婆娘，她们又怎么可能会骑马舞刀嘛！
然而，军队偏偏是天下最无解的一颗棋。
任你有多么高的权位，有多么深的计谋，只消三百铁甲军，直闯你的府邸，你的一切就都会化作飞灰。
素婉望着场上剩余的四个人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檀的预测对了一半。
阿伦和金吉连的确都有冲击第一名的实力，但未必都有这个运气。
金吉连居然在上一轮比赛中，被一个轻骑兵给击败了。
而那个轻骑兵就站在这里，眼睛明亮，皮盔下露出的发辫沾满灰尘草屑，细细的，黄黄的。
她是个很年轻的女兵。
但比年轻更醒目的，是她的体型。
哪怕不和三位重骑兵对手比，就只和其他落败的轻骑兵比较，她也实在太瘦小了。
这份瘦小或许也是她的利器，她在马背上腾挪闪避的动作，都要比别人愈加灵巧三分。
若说其他轻骑兵闪避起来如兔如狐，她就是马背上的一道鬼影。
“她是很穷的牧民家的女儿，嗯，也可能是奴隶家的。”阿檀轻声说。
只有那种贫贱的家庭，才会给孩子养成这样一副脆弱的好身手。
“她……”素婉低头在名册上扫了一眼，“哦，她也叫阿檀。”
阿檀面上立刻显露出复杂的表情了：“哎呀！”
“她若是拿了第一名，你给她改个名罢，留在你身边做护卫。”
“我要什么护卫，”阿檀说着，心里大概也有盘算，“名字就不用改了！到时候，我们两个都领兵打仗，别人一问，亦勒部的将军是谁呀，是阿檀！嘿嘿嘿，他们都不知道是哪个阿檀！”
这么说着，她大概是为这个有趣的猜想兴奋起来了：“阿姐，你不是大巫的徒弟吗？你能不能看出谁会赢呢？”
素婉扫了一眼台下的二男二女，她说：“阿伦也许会输。但阿檀——不是今天，就是以后，她一定能赢的。”
“哦！”阿檀立时就相信了，大巫的弟子嘛，必然说什么都准。
但素婉其实并未用大巫教的本事发出预言。
这么说，是因为她自己有判断的理由。
阿伦的父母就坐在台上，他们是因勇武作战而显赫的贵族血脉，无论首领是谁，这份家族的荣耀都在，都足够让他们的儿女在部族联盟中昂着头走路。
阿伦今日若是拿了第一名，他们会骄傲，但若没有第一名，能闯进前四，也是很好的成绩。
——她自己面上都露出笑容了！她或许能发挥得很放松很出色，可她没有心气去决死一战。
阿檀不一样。
她只有这一条路，诚然，哪怕是第四名也是好成绩。
可对着三个熟练的重骑兵，她若是以为自己拿第四名就好，那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
贵族武士在比斗中失手杀一个奴隶或是贫民家的孩子，赔两头牛就够了。
而重骑兵对上轻骑兵，多么容易“失手”啊。哪怕没有恶意，只要铁骨朵抡起来的时候高那么两寸……
素婉看到她的神色——她也没有笑，也没有紧张。
她神色如常，只是眼睛亮得异常。
这是用自己生命和所有的希望在战斗的姑娘。
素婉不知道这份欲望能不能支持她站上山巅，但——如果大巫弟子的祝祷真的有用的话，她愿意为这位阿檀祈祷。
当然，她希望这女孩今后能为她所用。
但就算不能，她也希望这女孩得偿所愿。
这个女孩，可是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