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人出殡那日,桃春镇暴雨倾盆。

    伍大牛从义庄领回伍二道的骨灰,尽数抛洒在山中,善恶随风起没。陆芳堇朝着远方飘忽的烟雾,重重磕了一个头。

    虽然她不知伍二道为何救她,但她这条命确实因他重新找到了活路。

    日暮苍山远,路上众人说起今后的打算。

    陆芳堇决意带着儿子的寿盒回村,“八年前没能回去的家,总算能走回去了...”

    吴永丰打算和谢知章先去盛京城赶考,“等谋个一官半职再回来娶芳堇。”

    陆芳堇粉面含羞,躲在陆老头身后,一行人笑着道恭喜。

    伍大牛一家盘算着回桃花村安葬伍鸿卓后,再出村去找找万玉奴,“不管她是死是活,我们总得给鸿卓一个交代。”

    穆止风道:“前日,衙役在朱家找到几本册子,都是多年来被他们卖出之人的下落。张大人今日已回江都城,着手安排寻人一事,只要她还活着,总会找到的。”

    “玉奴心善,菩萨看她命运多舛,定会保佑她安然无恙。”

    在桃春镇的最后一日,张老爷请他们过府一叙。

    宴席之后,张老爷递上一千四百两银票,“收下吧,另外四百两是郑家给的,婉君有下落了,再等几日就能回家,可惜允德却不在了...”

    张夫人听到大儿子的名字,掩面哭泣,不能自已,二儿子与小女儿扶着她离席。

    等人一走,张老爷提到一件事,“张家世代经商,唯允德读书上进,老夫原打算他们二人成亲后,送允德去考秀才,如若考不上,花钱捐个官也成。这事,朱家几人都知道。可有一日醉酒,朱启平吹嘘说,朝中一位大官欠他一个人情,别说秀才,他有法子让允德做盛京城的大官。”

    张老爷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人,当日只当自己这位良善的亲家是喝酒误事,信口胡诌。

    如今想来,也许确有其事。

    穆止风问道:“他可曾说过这位大官是谁?”

    张老爷答隐约提过,“他说到兴头上,跟老夫说是什么一人之下的大人物,连皇帝陛下都要给那人几分薄面,我更笃信他在胡说,讥笑了他几句。他不服气,招手要沈正去他的书房取一封信,给老夫开开眼,沈正说他醉了,与伍二道一起架着他离开。”

    过后,朱启平曾提过此事几次,借机探他的口风。但他当时也醉得厉害,早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还是前些日子,闷在家中思索朱家的奇怪举动时,他才慢慢想起这句毫不相关的玩笑话。

    闻听此言,穆止风拱手向张老爷道谢后,拉着袁满与辛辞离开,谢知章将银票揣进怀里,也跟着三人跑了。

    朱家的宅子已被衙役翻了个遍,四人到后直奔书房。

    朱启平的书房堆叠如市,望过去满目臃塞,整排的书架,古籍浩如烟海。

    穆止风紧锁眉头,一本本书取下,由袁满与辛辞翻开。

    三人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别说书信,袁满发现,这些古籍竟从未翻开过,“这朱家人个个惯爱打肿脸充胖子,大字不识一个,书倒买了满墙,一本都不看,真是浪费好书!”

    谢知章负手盯着墙上的一幅字画瞧,语气激动,边看边说画得极妙,“身居小室,心有大雅。咱们这位朱老爷,买书的品味不好,买画的品味却不错。前朝书画大家的《松寿图》,连我都只见过一次,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裱褙的手艺粗糙不堪,着实配不上这幅名家的《松寿图》!”

    恰是午后,日头正烈,谢知章站在院中展开画,唤他们三人来瞧。

    阳光之下,画中一切无所遁形,隐约可见有一张纸藏在画中。谢知章找来小刀,沿局条一点点拆开,果见画中央有一封展开的信。

    四人凑近去看,原是一封命令的书信,信中说主子事败,要朱启平尽快拿到证据,除掉左言,落款为刘仲。

    “左大人果然是被人害死的!”

    辛辞常听爹娘提起这位左大人,说他两袖清风,是难得的好官。一夕消失,连唯一的儿子也不知去向,先帝派大理寺追查了很久,多年来一无所获。

    无人会想到,这位好官的归处竟是偏远的桃春镇,被一个拐子所杀。

    若他们不曾来查案,此生他的冤屈连重见天日的机会都没有。

    穆止风收起书信,“刘仲已被陆大人带回刑部,左大人被杀一案终有昭雪之日。”

    四人正欲离开朱家,外间的喧哗声传来。

    而后是一脸喜色的张继宗带着一行人步入朱家,一见他们四人,便大呼老天有眼,“伍鸿卓没死!”

    “啊?”

    跟在张继宗身后的安大人冒出一个脑袋,细细为他们解释来龙去脉。

    早间张继宗回江都城与府衙一众官员商议朱家一案,手下同知无意间提起:有一年轻男子半月前曾来府衙报官,说他有一位伍姓好友,去了桃春镇后就消失了。

    张继宗一听同知的描述,让衙役去找报官的男子来,岂料那人一来,说自己叫伍鸿卓。

    六月初,他与母亲万玉奴去青州城寻亲的路上,与另外一位要去桃春镇一家大户家中做夫子的男子结识。因男子一路走来,衣衫破败,又被小偷偷光了银钱,恐自己失了礼节,整日闷闷不乐。

    他见那人书生意气,学问也好,便好心将包袱中的一件新衣衫赠予男子。

    两人分别后,走至半路,他发现自己的荷包和母亲的一块玉佩放在那件衣衫中,赶忙掉头去追,“谁知学生回去后,却瞧见他上了一辆马车,学生以为是他说的那位大户老爷派人来接他去府中。”

    马车跑远,伍鸿卓带着万玉奴追了一段路,“那条道只能到桃春镇,学生便没有再追下去...”

    至于为何不追去桃春镇,因为伍鸿卓知道亲爹伍二道就在桃春镇,害怕与他撞见。想起那男子曾说,十日后是他爹的祭日,等他在大户家中安顿好后,会去江都城外的江庐村拜祭。

    思来想去,想着顺路,他与母亲便来了江都城。

    可在江庐村一连等了十几日,男子却始终不见人影。

    他疑心男子是骗子,想去桃春镇找人。男子的母亲拦下他,说桃春镇路远,男子不是骗子,让他们多等等。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连男子母亲也觉不对,托他来府衙报官。

    衙役去江庐村询问后,村民说男子时常在外,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加之诸位官员当时忙着江都城一件富商家中的盗窃案,故而没当回事。

    张继宗听完伍鸿卓所言,沉默良久后将桃春镇朱家灭门案一一告知。伍鸿卓知晓伍二道阴差阳错认错儿子,为了给他报仇,毒杀所有朱家人后,摇头说他太傻。

    “若学生是他,定要活着赎罪,寻回那些无辜之人后,再了结自己。”

    可伍二道不是他,他茫然失了唯一的儿子,只恨老天不公,将自己做下的恶事报应到无辜的儿子身上。

    他太了解朱少洵折磨人的手段,一想到儿子死前经历的种种,朱家人活得越好,他越恨。

    那点恨生根又发芽,既然他的余生已无盼头,他便要朱家人与他一起堕入恶道。

    四人得知此中缘由,谢知章甚为感慨了一句,“世事无常,因果有常。”

    若伍二道泉下有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朱家二十口人的性命,最后竟是因伍鸿卓一时的善念。

    伍大牛一家三口走至镇口,被衙役叫回,说伍鸿卓没死。三人大喜过望,赶忙回来,这才明白他们认错了尸身。

    伍鸿卓长得和伍二道完全不一样,面如美玉,尽管穿着一身粗布衣衫,也难掩矜贵。

    袁满:“怪不得伍二道会为了儿子杀人,这般好的儿子,他烧几辈子高香拜几辈子佛都求不来...”

    辛辞:“因善生恶,由恶生善。”

    善恶之报,亘古如影随形。

    伍家三口围着伍鸿卓瞧,见他确实没事,大呼老天有眼。

    “伍兄无端被害,我那日若是跟上去,兴许能救他一命...”伍鸿卓自从得知男子死在朱家后,十分内疚。

    “你若是跟上去,今日就是两具尸体。”谢知章对他说道。

    双拳难敌四手,他去了便难回。

    再者,他长得俊俏,朱少洵岂会轻易放过他。

    尘埃落定分别之时,谢知章大方给了袁满一千两,“四百两足够我去一趟盛京城,你比我穷,你拿多的。”

    小财迷袁满笑眯眯接过银票,反手掏出一张纸,说是两人合作查案的账单,“朱家灭门案是我先猜到的凶手。还有你这半月,吃喝住行一直花的是木头的银钱,这一千两本就是我的。”

    谢知章笑了笑,转身潇洒离开。

    “三位,有机会再见。”

    等他走远,辛辞也道告辞,说自己要先行一步,“下月乃是祖父冥寿,上月临行前,我爹让我务必赶回家。”

    袁满挥手与她告别,一旁的穆止风催她离开。

    “快下雨了,我们该走了。”

    “去哪?丑话说在前头,你不回袁家村,我亦不回!”

    “送伍鸿卓与万玉奴去青州城,顺便去见一个人,你去不去?”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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