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寻走得突兀,白琼音起初不明所以,但随即,她看到了冲着他背影做鬼脸的苏妙蓉。

    他们坐在一起,苏妙蓉暗暗挑衅时自没放过穆寻。

    想来是不堪其扰吧。

    姑娘们的话题转得快,没多久便变成所有人都关心的重点——小考。

    明天就是本月的第一考,这次学的曲目较难,指法复杂,很多人练到现在还屡屡弹错,连顺畅都做不到。

    听着周围哀声一片,白琼音顿时没了胃口。

    她也没有十足把握,若想得甲等,须得曲情相应,兼顾弹奏的同时还要注意形态,并非易事。

    饭毕回房,穆寻已经把屋子整个打扫了一遍,正在给暖炉添新碳,神色并无异样。

    想是把食堂的不愉快忘了。

    见白琼音径直走到榻边拿琵琶,穆寻贴心道:“姐姐可是要练曲?我这就出去。”

    “诶,等等。”白琼音朝他招手,“你这头发总散着也不是回事,我帮你梳上。”

    穆寻步伐一顿,表情微妙。

    他在外面流浪太久,早已习惯用乱发遮掩真容,还真没注意到这点。

    “啊,你不喜欢我这种的,那就给你换一个?”白琼音见他迟疑,忽然想起他是男孩,或许会抵触姑娘的发髻。

    穆寻未多言,直接应下:“劳烦姐姐了,我会尽快学会的。”

    白琼音松出口气,即刻去杂物柜里取来梳子和红绳。

    幸好穆寻不挑,其实她会的发式也没几种。

    拿齐东西,白琼音站到穆寻身后,举着胳膊道:“低点,我够不到。”

    屋里没有梳妆台,他俩只能站着凑合。

    穆寻屈膝扎了个稳当的马步,默默配合。

    白琼音用牙轻轻叼着红绳,双手熟练地帮他拢发。

    这是她平时自己梳的惯用姿势,一时改不过来。

    “你头发好硬啊,”白琼音边梳边感叹,“还那么结实!我的很细软,碎发也多,要是像你这样就好啦。”

    穆寻身体僵硬,后颈时不时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痒痒的。

    “不要像我,姐姐这样就很好。”穆寻低声道。

    他觉得白琼音的碎发很可爱,灯光下绒绒一层,像不会散的蒲公英。

    白琼音轻轻笑了,笑声银铃般的悦耳,引得穆寻也下意识弯起唇角。

    “话说回来,你扮成女装的时候,会不会别扭呀?”笑够之后,白琼音用红绳绕过他的发丝,随口问道。

    “不会。”穆寻淡漠道,“跟活下去相比,这些都不值得在意。”

    白琼音灵巧的手指一滞,片刻后,又熟稔地动起来:“我记得薛公子跟我说过,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成常人所不能成。”

    “阿雪,你将来会是个了不起的人。”她又笑起来,真挚万分。

    穆寻垂在身侧的拳微微紧缩,良久后才缓慢松开,喃喃道:“谢谢。”

    “好啦,大功告成!”白琼音满意地打量一番,拍拍穆寻的肩膀,“转过来让我瞧瞧。”

    穆寻乖乖照做,抬头任她端详,目光瞟到白琼音拿木梳的手,赞道:“姐姐手好巧。”

    “你又没照镜子,怎知我梳得好不好?”白琼音故意逗他。

    穆寻道:“姐姐为我梳的,自然是好的。”

    白琼音被他哄得欢喜,反复欣赏自己的手艺,目光落到他脸上时,忽然“咦”了一声。

    “阿雪,你的眼睫好浓啊,长长的,真好看!”白琼音新奇道。

    “……是吗?”穆寻干咳两声,努力迎接她探究的目光。

    “皮肤白白的,五官也好看,阿雪,你好漂亮啊!”白琼音越靠越近,不断赞叹。

    穆寻不适应听如此赤忱的夸赞,尴尬地避开她的目光:“姐姐练曲吧,别为了我耽搁进程。”

    “哦,对对,快小考了,我得抓紧时间!”白琼音连忙收好梳子,抱过琵琶端坐榻边。

    按照惯例,她想先调调音,谁知刚调到中弦,双手忽然传来一阵刺痛,指尖竟被划出了血!

    白琼音惊呼,原本疼得想松手,却又在琵琶摔落的刹那间,将其紧紧抓住。

    这可是薛公子送的,万不能摔坏!

    穆寻箭步冲向她:“你流血了!”

    “小心!”白琼音怕他也受伤,连忙提醒。

    穆寻一怔,瞬间明白过来,用胳膊托住琴身,避开那些危险的弦。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白琼音张着不断往外冒血的手指,疼得眼泪直流。

    “阿音!冷静!冷静点!”穆寻丢开琴,迅速把裙子撕成布条,按住白琼的伤处帮她止血。

    “好端端的……”白琼音抽泣不止,直直盯着自己的手。

    十指连心,她还从未这般疼过。

    穆寻紧皱眉,半晌才慢慢掀开布条,查看她的伤口。

    本以为血该止得差不多,谁知指尖切口太深,皮肉分割,一失去压制,又有大量的血涌出。

    穆寻触目惊心,忙再次帮她压好:“这样不行!走,我带你去找郎中!”

    白琼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脚不住跺地。

    “阿音,别看手,看着我!”穆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沉稳,一遍又一遍安慰她,“没事的……只是小伤……你会没事的。”

    白琼音借着他的力气艰难站起,嘴唇抖得厉害:“我弹不成琵琶了……弹不成了……”

    穆寻眉皱得更深,扶着她,一脚踹开门。

    手指都不知能否保住,还想这些!

    * * *

    此事惊动甚大,水玲珑闻讯赶来时,坊内医师正在帮白琼音缠纱布。

    “左手阳指伤得最深,右手阳指、长指、环指伤稍浅,但也不能大意。”医师满脸凝重。

    穆寻坐在白琼音身后,用肩膀擎着让她靠,双手攥着她的臂肘帮忙固定,免得她因疼痛乱动,影响医师治疗。

    “这……需要养多久?”水玲珑掏出香帕,帮白琼音擦去脸上的泪和汗,担忧问道。

    “最快也要静养三个月,伤指万不可吃力,否则以后落下残疾,可就不好说了。”医师摇头叹息。

    这种程度的伤,小姑娘没疼晕过去,已经很不易了。

    水玲珑脸色巨变,又急又气,忍不住责斥白琼音:“你也太不小心!伤成这样,可怎么跟六公子交代?”

    “有人把她的琵琶丝弦换成了细钢弦,锋利如刀。”穆寻目露寒光,对水玲珑冷声道,“此事,我定会如实禀告公子。”

    水玲珑结舌,猛然想起穆寻是薛晴山新安插过来的人。

    当着他的面,可不好推责。

    “这,咱们坊向来太平,到底谁会故意害人……”水玲珑话到一半,目光忽然变得慌乱。

    “姑姑可有头绪?”穆寻忽然探道。

    水玲珑没防备他有此一问,神情微讶。

    她额头沁汗,似在权衡着什么。

    但见白琼音伤势实在过重,水玲珑沉吟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白琼音呆呆望着自己的手,失神不语。

    “既如此,还请姑姑延期小考,给姐姐匀些功夫养伤。”穆寻顿了顿,补充道,“公子那边,自有心意。”

    白琼音的处境,他躲在芦苇地里便偷听过一些,再加上进坊后刻意留神,如今已能推测出七八分。

    这薛晴山为培养白琼音学艺,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若想留在泽仙坊,必得保住她的小考成绩。

    至于凶手,坊里不助,那他就自己找。

    “哎,此事非我一人所能定夺,考官除我之外还有两位,都是城里德高望重的乐师,想要做任何决定,须得三人共议。”水玲珑长叹,头痛地揉搓额角。

    泽仙坊历代首席乐伎之所以声名远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考核公平。

    且那两位乐师清廉高洁,从不收受好处,公事公办,向来顾全大局。

    定然不会为白琼音自己,耽搁所有人的考核进度。

    按规定,每次小考成绩甲等积三分,乙等积两分,丙等积一分,余者皆不入数。

    待这批见习伎从葳蕤班学成,便要择出成绩最优的三名角逐首席。

    届时坊内会按积分给这三人安排演出场次,分高者场多,分少者场少。

    等演够一整月,最终再统计出客人给的打赏定输赢。

    如此选出的首席,有专业乐师的认可,又是恩客真金白银捧出来的,其价值不言而喻。

    白琼音若真休养三个月,恐怕从此就与首席之称无缘了。

    “医师,麻烦您帮我多缠点纱布,越厚越好。”白琼音做了数次深呼吸,忽然开口道。

    “你这是……”水玲珑迟疑。

    “师傅放心,明天的小考,我不会缺席。”白琼音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扯出一抹笑。

    水玲珑急忙用眼神询问医师的意见,瞧对方苦着张脸摇头,便知她是在逞强。

    见师傅想劝,白琼音颤声道:“这是我能为薛公子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水玲珑哑然,心间不自觉涌上丝酸楚,没再阻止,默许医师由她去。

    失去价值的家伎是何等下场,水玲珑岂会不知。

    若被东家摒弃,即便将来手脚健全又有何用。

    穆寻沉默,凝视着白琼音残破的双手,心底逐渐涌出股怒意,愈发强烈。

    他几乎无法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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