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手术都很顺利,元一看时间,晚上八点四十。

    她穿戴好常服,点开短信栏,想了想,拨通电话。

    “呦!”对面接了电话。

    “我结束了,你可以出发了。”元一弯腰换着矮跟鞋。

    “挺快的嘛,一切顺利?”

    “顺利,不然昨天你就一语成殱了。”

    “哈哈,多亏你果然医术高超逆风而行。那我现在出发。”

    “昨天…”她对着镜子打量形象,头发需要梳一梳。“我睡着了,不好意思。”

    “感觉你就要睡着了。”他语气温和地说。“你想听什么一会讲给你听。”

    “好啊。我还以为你另有隐情欲盖弥彰呢。”

    “我怎么会是那种人。”他的尾音很短。“我昨晚只是觉得你听不了几句就要睡着了。”

    “你的预判很准。”

    “当然。那一会见?”

    “一会见。”

    手术做得一身汗,她换了一身新衣服洗了把脸,头发散下来重新梳着。空调的制冷效率很高,水滴顺着她的下巴慢慢变凉,滴在白衣上留下圆点印子。裙子太刻意,便服太随意,她选了白衬衫短袖和亚麻棕长裤,能对付各种场合。穿什么颜色的衬衫?她衬衫很多,红色艳丽,蓝色疏离,紫色婉约,灰色冷漠,绿色知性,白色常规,只是大部分都放在了妹妹那儿,现有的挑挑拣拣,还是白色这一身最合适。

    她见人很少穿凸显女性气质的颜色,那会加大她本身就不缺的特质给她带来不想要的麻烦,外加常年外出,渐渐地,她彩色衣服也只会偶尔和女性朋友一起,或是泡男人才会穿。

    眼下这个用泡吗?不用泡了,他甚至可能就喜欢她穿正经衣服摆着正经脸——然后里面穿点不正经的。更重要的,更换装束在他们现在的关系里可能是某种信号,她没心思。

    她叫了个计程车去,免得骑车又是一身汗。盛夏的夜很毒,热气被烘的没了去处,就这么原地滞留着,让人呼吸都发紧。下车见到他,他还是昨晚那个样子,很巧,他也穿了衬衫,更休闲,扣子扣整齐了,只留了最上面的两颗透气,袖子扁着,露出的胳膊还是那么结实,身体宽得能把后面的光都能遮住。她忽然觉得太近了,这次和上次见面的时间太近,近得水到渠成。他的气息还没散尽,声音还没淡去,嘴里饭菜的余香还在,他本人就又出现在她面前了。她对他笑笑,那杆秤稳着。

    “你坐计程车来让我觉得照顾不周。”他低着头,张口一如往常带笑。

    “那就开一瓶好酒吧。”

    “嘚,想必普通水准的东西入不了你的眼。”他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肘心留出空间,腕上是一只亮泽的银表。“要不要我提供搀扶服务?”

    元一看他一身派头,破颜而笑地说:“好肉麻莫先生,鸡皮疙瘩要起来了。”

    “嘶,我一直觉得这种场合就应该上演一下这一幕。”他另一只手摸着下巴,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你很有仪式感。”

    “我以前也对这些不屑一顾,但之后觉得缺乏这些的生活还挺无趣的,来呗。”他胳膊肘又递给她。

    她把手放上去,盛住他的热情。

    她心绪涌动,思虑今晚是否和他达成一种共识,若共识不成最好再也不要往来。如果这份热情浅薄,低俗,转瞬即逝,她尚可心安理得;可若多了一点她难以回应的真心,在这本是脱提裤子的关系里生出几分磨人的缱绻,于情于理都应当认清现实——他们是随处可断的床友,最不生分的时候还隔着层膜,床上以外的那些事她实在无暇顾及,相信他也一样。就当她自作多情,她没精力顾及感情,就当是他享受其中,玩儿玩儿散了大家都没负担。

    旁边的人一直在和她聊天,餐厅很安静,光洁的地板,距离可喜的圆桌,私密的围挡,音量适中的餐客。他们路过了一桌等餐的客人,女人的发色格外眼熟,元一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桑缇?”她说出名字,手从莫老五的胳膊上无声无息地滑下来,稍纵即逝的余光已经打量了桑缇对面的男人。

    正在进行谈话的是有着幽蓝色头发的女人。

    “元一?”她抬头,眼睛也快速带过了和元一同行的显眼男人。

    “…诺布?!”莫老五不可置信地叫出了身穿得体西装,形象尚佳的男人名字。

    被叫诺布的男人没有动。他们的餐桌除了光洁餐具和两杯带着柠檬片的冰水还一无所有。他的双手保持着架在桌上的姿势,镜片后的眼睛已经将在场的三人快速扫过,最终停在了莫老五身上。

    “你怎么在这儿?”莫老五那只胳膊假装自然地掐在腰上。

    “……我倒想问你。”他推了一下眼镜。语速很慢,语气漫不经心。他眼睛正看着这边,难以猜测其中意味。“看你样子不忙了?”他意味深长。

    “你这家伙,再忙也不能耽误吃饭吧?”莫老五回嘴,字句的起伏非常微妙。元一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太高了。只是这心虚或掩饰的微弱分子在他牙关悄然作祟,她捕捉得轻而易举——这个戴眼镜的男人是他熟人,他可能在[忙]上有了点理亏的成分,偷闲被抓了包,亦或是其他。

    “…让我理一理现在的情况。”悦耳知性的嗓音来自蓝发的桑缇。她起身,和颜悦色,模样冷艳而热情。她身穿和元一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衬衫和西裤,目光深邃聪慧,气质比元一更显棱角,更精致。

    “诺布先生,先让我介绍一下,这是圣十字组织医疗外科心胸外科组核心成员元一医生。元一,这位是诺布先生,是我们组织的资助人。这位先生看样子和诺布先生相识,不知怎么称呼?”

    “这位是莫老五先生,是……你亲自来吧?”元一刚要往下说,索性把话头递给莫老五。她上前和诺布握住手,礼节道:“感谢诺布先生对人道医疗事业的鼎力相助。”

    “嘛,我还等着你能介绍一下呢。”莫老五打趣,握住桑缇伸来的手。“叫我莫老五就行,国际海洋监护同盟的。小姐怎么称呼?”

    “真是幸会。我是桑缇.耶克辛,叫我桑缇就可以。和元一一样隶属圣十字医疗。”桑缇举止优雅。

    “不不,可没这么简单。”元一不满意地摇头,补充道:“桑缇是圣十字医疗督察科的副部长,负责我们组织的资金监管和实际运行。”

    “伟大。”莫老五捧场得非常到位。“桑缇小姐真是身兼重任啊。”

    “天呐,这可把我压垮了,我可担当不起这个词。元一,都怪你,是要我把你的履历背出来看看谁才能担得上莫老五先生的[伟大]吗?”桑缇笑着,似乎难以承受地揉着太阳穴,她眼波流转地望着她,话锋柔和一转:“不过,这个话题不带上低调的诺布先生实在有失公正,要知道医疗成员的无私付出和资助人的慷慨支持才是我们组织得以周转的根本。”

    莫老五看了诺布一眼,举止敬佩地鼓起掌。“伟大。”他情深意切地重复。

    “不要带上我,头疼。”诺布正点着手机,看到三人一同降临的目光神色无奈,疲倦地叹了口气:“你们似乎来了一场一拍即合,有鼻子有眼的击鼓传花大戏。”

    “能达成这种效果的机会可是千金难求,毕竟邀请您去感谢会您也不去。”桑缇也理解性地拍着手。

    “公共场合,不要再继续了。”诺布无奈地制止。

    “看来耽误了你们谈正事。”元一用笑意未退的声音对桑缇道。“这样的话就先不打扰了?”

    “不耽误。”桑缇歪着头望她,随后向两个男人微笑。

    “那就明天见。”元一告别。

    “不忙了一会来合个桌,我请。”莫老五用拇指指指他的前方,一种早知结果的客套邀请。

    他们分别。没走几步,服务生指引二人拐弯,这个餐厅的廊道幽静,男人预订的位置在一个安静的角落。

    “海洋监护同盟?”元一背着手,目光沿着大厅顶部宛如水面波光般的映射纹路慢慢来到他身上。“真是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很有新意吧?”他随后不满意道:“不过我可告诉过你我是海洋猎人,你是不是贵人多忘事?”

    “怎么会,我只是不清楚你是否想亮明这个身份。看起来的确如此?”

    “我只是想省去点不必要的客套。”他坦率。“但如果是你介绍我,我毫不介意。”

    “海洋…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她看着他。

    “什么?”

    “儿童故事里的美人鱼。”她微笑,用手比划出鱼尾的形状。“上了岸,长出了腿,进水里,就变成尾巴,而且是以一种唯美的方式。不是人鱼兽那样奇形怪状的。”

    “……”莫老五安静了一会。他先抬头四处张望,确定没人注意,像要说悄悄话,他轻轻揽上她肩膀,郑重严肃地在她耳边说:“被你发现了。”

    “你是人鱼兽啊?”她故意说,轻声的。

    “我是美人鱼!”他严厉地纠正她。

    “对不起美人鱼。”她真诚地道歉。

    “哼,原谅你了。不能告诉别人。”

    “好的美人鱼。美人鱼我们到了,你不要继续往前走了。”

    “本来想带你去美人鱼的宫殿。”他入戏挺深。

    “美人鱼的宫殿是烟做的吗?”

    “嘘,这个秘密你也不能告诉别人。”

    短暂的嬉闹中他们的手交汇又分开。

    太幼稚的对话。如果让她精神科的同事听到多半会获得格外怜悯的眼神。

    “太好啦,又疯一个。”会习以为常又欣慰地这么说。

    或许这才是精神所眷恋的,一步步迷失,回头万分遥望的故乡。

    不行,太幼稚了。

    她早在说出美人鱼这个词时就这么想了。他如果是美人鱼,相信童话的孩子们心都要碎了。

    童心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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