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仪华平日里本就浅眠,前面听了那老内监的话,心中思虑良多,躺在榻上更难以入睡。

    对于萧啟这个人,沈仪华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利用多一些,还是依赖多一些。从一开始便是他看破了她的计划,但是他仍旧纠缠了上来,而她正好需要,就像他所说的,对自己来说他确实有诸多可利用之处,于是一切便顺理成章。

    一场祸事,家族覆灭,东宫倒台,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没有了。与东宫那场大火一起焚毁的,是她学过的处世之道,是她的清明理想,还有她对那个仰之弥高的人暗生的妄念。但是失去并不等于忘记,她将那些过往放在心上,日日夜夜,长成的是旺盛的,日趋蓬勃的仇恨。

    是他教会她的君子立世,教会她的修身明德,却又将她一个人留在了这个满是阴谋诡计,腥风血雨的世上,背负着满腔仇恨,在阴暗地狱中日复一日地苟延残喘。

    所以她犹豫之后攥住了萧啟向她伸出的手,她没有想那么多,那个时候无论是谁,她想她都会因为贪图那一米阳光而攥住那只手。于是她毫无愧疚,也从未考虑过此举对于萧啟而言意味着什么。

    沈仪华理所当然地认为,关于党争,关于那至尊之位,除了那个清明雅正的人之外,其他人莫不是趋之若鹜,竭力以求。她没有问过萧啟的想法,便也将他划为此列,但是前面她听到了那些话,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他还可以有不同的人生。那么,他好好的人生,为什么要被自己折下来,折在这泥污之中?

    沈仪华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心中开始后悔在尹春的时候没有同他说清楚,也后悔前面写信给他。人就不该从开始便抱有幻想,譬如以前的她对那个人,譬如现在的萧啟对她。

    不应该是如此。

    沈仪华这样想着,只觉得疲乏至极,刚合上眼睛准备睡了,突然听到外面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然后是内监阴柔的声调道:“娘娘回宫,快,都仔细着些!”

    贾妃不是被传召侍寝了么?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回宫了?

    沈仪华也是进宫后才知道如今后宫的规矩,被传召侍寝的嫔妃并不用遵循前朝规定不能在圣人寝殿过夜,要夤夜回自己的寝宫。其他嫔妃尚且如此,素有圣宠的贾妃更不必来回受累,所以她今晚侍寝却在此时回宫,显然很不寻常。而且听外面的动静,也不像是圣驾莅临的样子。

    应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沈仪华一面留心着外面的响动,一面撑身起来,挑起床帐帘幔。就在这时,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前面的警觉给了沈仪华准备的时间,她不慌不忙地披衣起来后开了门。

    来人是贾妃身边的嬷嬷,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能看到她皱显的脸上满上急切,道:“夤夜冒昧打扰圣姑了,只是我们娘娘突然身体不适,现在又不好传太医,所以劳烦圣姑过去给看看。”

    沈仪华颔首答应了,但心中疑虑更盛,暗自琢磨这嬷嬷这句“不好传太医”是什么意思?

    “还请嬷嬷稍等,容我整理一番。”

    嬷嬷点了点头,但仍旧焦急地紧紧握着双手。

    沈仪华转身的同时,暗自瞥了一眼,走到里屋,将衣衫扣子系好,随后拿过了放在案上的一个绣花布包,里面的银针脉枕这些物件还是父亲当年给她的,一直用着,没有更换过。

    沈仪华在嬷嬷的带领下往贾妃寝宫走去。这嬷嬷走的很着急,沈仪华便也不由加快了脚步。

    从沈仪华的居所到贾妃寝殿,一路上嬷嬷都没再说一句话,直到了门口,她才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沉静却严肃地盯向沈仪华,开口道:“我们娘娘看重圣姑,也最信得过圣姑,还请费心了。”

    沈仪华这段时日居住在贾妃宫里,虽并没有过多接触,也对这位嬷嬷有所了解,知道她乃是从贾府便服侍贾妃的老仆了,身份地位自然与其他宫人不同,而且为人严肃淡漠,不是个多话的人。眼下叮嘱这一句,沈仪华隐约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警醒的意思。

    她点了点头,应道:“嬷嬷放心。”

    这嬷嬷也略一点头算是回应,随后朝廊下恭谨站着的一众内监宫女扬了扬手,那些人便分成两列,鱼贯上了台阶,侍立在了门口。

    嬷嬷这才对沈仪华点了点,推开门,比手道:“圣姑,请进去吧,娘娘就在里面。”

    沈仪华抬脚迈了进去,雕花门在她身后被关上了,发生一声轻响,那嬷嬷并未跟进去,看样子是亲自在门口守着。

    沈仪华面上不显,心中却越发疑惑了,往里走了几步,随后跪地行礼道:“请娘娘安。”

    等了少许,重重纱帐后传来贾妃的声音,不同于往常的轻柔莹润,似乎带了几分喑哑,说:“圣姑来了,进来吧。”

    沈仪华提裙起身,挑开帘幔,往里走了进去。她虽然住在贾妃宫里,但此前并未踏足过她的内寝。进到里面,首先引起她注意的是殿中的熏香,与贾妃平日身上的味道一致,只是更为浓郁。

    沈仪华脚步轻盈地往里走,扫了一眼殿中的陈设从外间到里间,空间虽然大,但一间屋子里摆着三个香炉,心下越发纳罕。

    及到榻边,挑起最后一层纱帘,沈仪华才看到了伏在榻上的贾妃。只见她长发披散,脸颊泛红,身上只裹着一条月白绸的寝袍,双脚浸泡在木桶的药水当中。

    见人到了,贾妃虚虚抬手,说:“深夜唤你来,打扰你休息了。”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沈仪华知道面前的女子是个性情极为温和的人,但毕竟身份有别,即便温和,也并不带有这种毫不设防亲昵,所以她这话一出口,沈仪华心中的疑惑更重了几分,回道:“娘娘客气了,嬷嬷说您身体不适,不知……”

    “你先坐下,”贾妃指了指设在她旁边的一个绣墩道:“坐下说话。”

    “谢娘娘。”

    沈仪华提裙落座,就在这个过程中,她敏锐地从这些混杂着熏香和草药香的气味中分辨出一丝血腥,随即脱口说:“娘娘是哪里受伤了吗?”

    贾妃神色一紧,旋即看向沈仪华,半晌露出一抹凄迷的微笑,从木桶中将双脚抬了起来。沈仪华垂眸,只见她的两只脚被温热的药水烫的发红,但并看不出什么异样。

    “娘娘……”

    她话还未说出口,就看到本来细腻的皮肤上一颗又一颗的血珠冒了出来,渐渐变大,凝在白皙的皮肤上。不仅两只脚,甚至往上的半截小腿,都是如此。

    沈仪华不由大惊,一时也顾不上礼仪规矩,弯腰伸手按住贾妃的膝盖,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

    贾妃的目光一直在沈仪华脸上,好似对自己脚上的伤毫不在意,她并没有回答,只是握住了沈仪华的手,重新又将双脚浸在了药液当中。

    “我只当圣姑会一直都是冷漠寡言的模样,却不想会对我露出这般怜悯的神情,”贾妃柔声开口道:“这么看来我当真是可怜至极,对吗?”

    沈仪华听出了她语气中极力压制的悲伤,双眸平静望着她,摇了摇头,说:“娘娘福泽深厚……”

    贾妃淡淡笑了,美丽的双眸逐渐蒙上一层水雾,叹息打断了她的话,道:“原以为圣姑与常人不同,可以同我交心,如今却也是和他们一样,要说这等违心附和之语吗?”

    沈仪华一怔,从绣墩上挪开,跪下接道:“能得娘娘信任是我的福分,并不敢违心胡言,惹娘娘伤怀。”

    “起来,不要跪着,不要跪我!”贾妃情绪激动起来,紧紧拽着沈仪华的手,将她拉了起来,“别跪!你别跪,我算个什么呢?我只不过是一个贱人,一个玩意儿罢了,如何受得起,不可以,别跪我……”

    她喃喃念着,两行清泪顺着姣美的面颊流下。

    沈仪华觉察不对,忙问道:“娘娘?您到底怎么了?”

    贾妃不答,只是枯坐着,默默落泪。

    沈仪华犹豫了下,站起身拿了帕子,抬手为她擦拭,轻声道:“佛家云,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道家又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由此可见,人生于世卑微如草芥,何人不可怜?娘娘如此,妾亦如此,天下苍生皆如此。”

    贾妃缓缓仰起脸,望向沈仪华,眼神脆弱的好似下一刻就会破碎,“所以,请圣姑告诉我,人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

    世间万般苦,人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这也是沈仪华一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她舒了口气,缓声说:“妾不知道,娘娘,但妾想,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还不能死去。”

    “大约是了,因为不知缘由,总有不甘心,所以还要活下去……”

    贾妃接了帕子,徐徐擦拭着眼泪,寝袍的广袖因着抬手的动作滑落了一些,沈仪华一眼瞥见了手臂上狰狞的青紫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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