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朝照例圣人没有出现,户部尚书韦玄相也称病没有出席。大殿之上,司礼监在左侧,内阁在右,两方都对接下来要议的事情心里有数,所以进行的有条不紊

    糜芳不疾不徐地将要议的事情一件件用他特有的音调提了出来。他是个极为稳妥周全的人,熟悉他的人在相处中都能感受到他这种性子的好处,无论多大的事情都不会急躁,就像内监口中所说的那般,糜大监就是定海神针,有他在事总能解决。

    这样的称赞在糜芳自己说起却是运气好,赶上了好时候,识了些字,对主子来说勉强算是个有用的物件。

    这样的说法倒也真。他进宫当差的第二年,恰遇先帝在宫中举办了内学堂,收一些年龄小,做事机灵的小内监读书。他刚好年龄够,至于做事机不机灵,全凭银子说话,而又恰好外藩进京,想着法子探听宫中的消息,就与他搭上了线……

    糜芳沉稳冷静地主持,将今日的事情商议完,最后才示意小内监双手捧着托盘走了上来。

    事情都议到尾声了,这个时候拿出来的东西,众人心中各自思忖着。大殿之上寂静无声,但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那个内监。只见他小碎步走到右侧上首处,停在了首辅李叔正的面前,恭敬地躬身,双手将托盘举得更高了些。

    李叔正站了起来,振了振袖,却并未先接,用平和的目光望向对面的糜芳。糜芳这才缓声开口,解释说:“这是户部的韦尚书前几日上的一道折子,他是上到御前的,但是其上涉及前朝,所以圣人命拿过来让与众位商议一番。阁老看看吧。”

    韦玄相曾经是他的学生,听完这话,李叔正心中已经大致有数,略一垂眸,随即又抬眼看糜芳,问:“既是直呈御前的,圣人看过如何说?”

    这才是重点。

    锦衣卫已经楚王府围了,世家这边明面上一点水花都没有,俨然是弃车保帅的意思。世家要牺牲,牺牲的楚王,但是楚王是圣人的儿子。

    以陈王为代表的清流一派隔岸观火,现在能做事的只有内阁,准确来说只有李叔正。楚王是圣人的儿子,韦玄相爱是首辅的学生,世家将这个难题抛了出来,不是楚王顶罪就要韦玄相背锅,而韦玄相的折子无疑是将这个选择的权力直接交给了自己曾经的老师,现在就看李叔正要如何选择了。

    听李首辅如是问,糜芳倒也实话实说:“圣人龙体不虞,是身边的奴婢念给他听的,圣人听罢只有一句:‘养不教,父之过也。’”

    养不教父之过,后面的一句便是教不严师之惰了。

    李叔正不由心中一凛,圣人的意思很明确,若是最后的罪名落在楚王身上,那就是他这个父亲的不是。但圣人是天子,天子上秉天命,下御黎民,天子岂能有过?这显然是逼着要李叔正表态了。

    内阁的其他人闻听此言也不能淡定,均是望着李叔正,不知他要如何应对。

    李叔正咳嗽了几声,枯瘦的脸上泛起了些潮红,他缓了口气,随后将拿到奏疏拿了起来,双手举着,转身对着上首空荡荡的龙椅深深一揖。

    等他再转过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了。他那双干枯的手微颤着将将奏疏打开,从到到尾,短短四百余字,很快便看完了。

    奏疏看完了,其中的意思也很清楚了。李叔正心中只觉得五味杂陈,酸楚夹杂着宽慰,只觉得情绪激荡难以平息。韦玄相不愧是他的学生,到底还是顾念着他的。

    李叔正敛了敛神,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开口:“韦尚书在其中所奏的是两件事,一件在后宫,一件在前朝。后宫中太后寿诞刚过,为给太后娘娘祈福,圣人下令在后宫修建殿堂,这个归户部和工部,咱们已经商议过了。第二件便是尹春的事情。”

    他的语气顿了顿,接着道:“朝廷前往尹春赈灾的是九皇子魏王殿下,平息东南匪患的也是九殿下,至于韦尚书在奏疏中所言九皇子放任巫医教在东南蛊惑民心的事情——这个不知各位可有如何看?”

    李叔正将两件事情一前一后说的很明白,后宫才在圣人令下动工为巫医族的圣姑修建殿堂,前朝便因巫医教蛊惑民心而弹劾九皇子。

    这事不能议,议了就是在置圣人的尊严于不顾,置皇家的体面于不顾。所以李叔正很自然地避开了修建殿堂的目的,也绝口不提后宫中人崇信巫医的事情,只说为太后祈福,这么一来就将两件事的联系斩断了,也给韦玄相留了一条退路,毕竟他是户部尚书,后宫修建殿下殿堂的事情该他管,有此奏疏无可厚非。

    糜芳闻言,心中稍稍松了些,接话道:“正是如此,大家伙儿各抒己见吧。”

    话题抛了出来,立时便有户部的郎官开口了。

    正是那位得韦玄相提拔的堂官,他因为知道朝廷中对于韦玄相的弹劾多数是从他的弟弟韦玄臣下手,而韦玄臣在尹春的遭遇到现在都没有说清楚,所以他绝口不提第二件事情,只说:“后宫修建殿堂的事情户部批了一部分,但还有一部分因为工部报上来的数额实在太大,我们户部并不敢批,但已经拟了折子上奏。”

    这也是实话,朝廷因为赈灾在这前半年已经支出了一大笔,现在又要修建殿堂,工部报上来了两万六千两,而国库的账上现在只有三万两,即便如此还要备着边防军的均需,实在艰难。

    这人话音刚落,立马便有工部的人说:“此项修建殿堂乃至圣人所批,上报的数额我们工部也交由你们户部核对过了,如何现在却成了我们工部上报数额太大?”

    先前那位堂官不卑不亢道:“我们的确已经核对,但是现在韦尚书称病,其余众人实在不敢做主。账本子虽然在户部,但是账想必大家也都清楚,国库空虚,现在朝廷都在盼着秋税,但东南水患,匪患,为大局着想,今年的赋税征收额断然不可越过往年去。”

    “水患匪患往年便有,更何况如今朝廷不是已经平了嘛。东南平定,后宫中太后凤体康泰,此乃我大晟之幸,天下之幸,圣人下令建造殿堂,除了为太后祈福之外,还有一层祈求天下太平,黎民安康的意思在里面。圣心悯下至此,我等身为臣子岂能不追随?所以咱们诸位需得齐心协力将这差事做好才是。”

    接话的人是贾随高的门生,去年才入阁,现在工部做事。此次他在议事之前他已经去过贾府了,贾随高听从了管家贾栩的提议,为着贾妃着想,示意他在朝议上为建造殿堂的事情说话。

    他这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但是殿上的众人无一不心生鄙夷。因为两个原因,其一内阁今日在座的诸位,也就只有他是走了后妃母家的门路入的内阁;其二,后宫建造殿堂的事情是贾妃为了邀宠提出来的,谁听不出来这话是扯着为君分忧的大旗替贾家背书。

    但是眼下明显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于是糜芳将话题拉了回来,说:“众人也都议得差不多了,那依照阁老的意思,韦尚书的奏疏该当如何?”

    李叔正心中已经有底了,淡然道:“奏疏乃是韦尚书所写,其中又涉及到了魏王。如今魏王殿下还未归京,莫不如再等一等,看殿下回来如何说?”

    世家那边的人随即表态:“自当如此。”

    清流一派当然也无话可说,只好也附和:“就依阁老所言,等魏王回京再说。”

    其实若真要查清尹春关于巫医教的传言,只需圣人一道敕旨便罢,地方上自然会禀报上来,再不济还有警衣卫,哪里用得着等萧啟回京禀奏,而李叔正既然说了这话,众人也都表示同意,那便意味着几方一齐装傻将此事揭过了。

    楚王不中用了,圣人与世家便只好舍弃,但是那个位置得有人摆在那里,他们选中的便是魏王。李叔正作为内阁首辅,为了保住韦玄相,自然也要让步,于是他便替韦玄相拍板了后宫建造殿堂的事情。

    当日廷议结束,随后便有一队人马直奔楚王府,而另一边韦玄相亲自登门去见了李叔正。

    **

    楚王府上,杨氏才陪着楚王用了晚膳。

    这已经是锦衣卫围困王府的第五日了,相比较前两日的慌张不安,现在倒是淡然了很多。不仅下人,就连楚王和楚王妃也是如此。

    人一旦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就会变的从容很多。于是原本尊卑有别的亲王和侧妃,到了这个关头倒成了正经患难夫妻一般互相扶持。

    楚王也不再装疯卖傻了将身上的一块玉佩让人给了看守的锦衣卫,央求放行置办了些东西,将寝殿交给下人打扫布置了一番。

    杨氏也隐约从最近的动向中猜到了些什么,但仍旧怀揣着希望,到底殿下是圣人亲子,弧虎毒还不食子呢,再不济就跟着殿下离开长安也就是了,总归不会再坏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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