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赵玉洁跟大多数人一样,并不知道自己美不美。她甚至认为自己是丑的,因为街坊领居从来没有夸过她漂亮,娘亲也没有妆扮过她。

    加之家境贫困,穿的衣裳多有补丁,她其实是自卑的。

    在街上碰到衣衫亮丽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她会一面自惭形愧的主动低头让到一旁,一面又忍不住偷看对方,在心里羡慕对方的美貌。

    后来,那个老是欺负她的该死的胖子,让她第一回体会到了被人馋身子的滋味,知道了自己也有美,那是一种既恼火又暗喜的微妙心情。

    这种心情,在之后的短短几年内,伴随着频繁听到人们的夸赞,接触到男人们惊艳、垂涎的眼神,乃至被许多人追求、给予各种实质好处,又逐渐有了变化。

    那是一种自信。

    旁人越来越多的认可,给了赵玉洁越来越大的自信。在越来越多的追捧中,一个曾今自惭形愧的小女孩,不仅不再自卑,反而开始俯瞰别人。

    起初是对姿色平庸的女人的俯视,认为对方比不上自己;这时候,再碰到那些同样外貌不俗的女子时,赵玉洁内心就不是羡慕。

    而是嫉妒、忌惮、嫉恨。

    美丽给了她自信,同时,也让她变得非常在乎自己的外表。渐渐地,她不再能心平气和的接受,别的女子比她还要美。她甚至是担心别人比她更美。

    这种担心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她很快就发现,那些她认为很漂亮的女子,在别的男人眼里,根本就比不上她。

    她心里开始有优越感,并且一形成就在迅速增加。

    再往后,赵玉洁开始俯视男人,那些其貌不扬、家财不丰的男人,她从看不上到不屑一顾,转变得极快。

    她打心眼里认为对方配不上自己,完全不值得多看一眼,更不值得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到了镇国公府,成为了赵逊义女,身份的巨大提高,让赵玉洁的目光发生了质的改变。这种目光首先不是对别人的,而是对自己的。

    因为觉得自己既有倾城之色,又有贵族身份,她开始连富家公子、大族俊彦都不放在眼里。

    加之赵宁这个赵氏家主继承人,外人眼中百年一遇的天才公子,都对她痴迷不已、百依百顺,她甚至觉得,她的容貌足以让她得到一切!

    她不再满足于,只是做未来的镇国公夫人,她甚至看不起赵宁,认为一个胸无大志的纨绔,根本就配不上他。

    尤其是在她得知,她其实还做不了赵宁的正妻时,更是恼羞成怒,到了此时,她已经不能容忍别人,亵渎她沉鱼落雁的姿容。

    她决心得到更多。

    如果天下没有男人配得上她,那她就自己站在天下之巅!那样的话,她既不需要依附谁讨好谁,也不用担心还有人可以摆布她的命运。

    她的自信膨胀到了极致。

    在宰相府的经历,让赵玉洁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皇帝也不例外。”

    当赵玉洁踏入皇宫的时候,她已经目空一切。就连皇帝,在宰相府见了她,也不能不动心,也要将她迎进宫,这天下还有哪个男人,是她对付不了的?

    这些年来,男人对她的美貌有多迷恋,她的自负就有多大。男人对她越是痴迷,她的心就越是不满足,就越是想要得到更多。

    曾经,她是一个自己都觉得自己丑的寻常小女子,怯懦本分,而现在,她已经连皇帝都俯视,傲慢自负,目无余子。

    入住紫竹宫,皇帝三天没来,赵玉洁觉得那只是皇帝政务繁忙。

    半个月过去,皇帝还是没露面,赵玉洁依然认为那只是皇帝佳丽多。

    一个多月了,皇帝仍旧没到紫竹宫来,赵玉洁心中就有了怨气。这皇帝是傻子吗?竟然让她这样的绝色美人,独守空房?

    转眼三个月,皇帝好像已经将她遗忘,赵玉洁慌了。

    她开始意识到,在这重重宫闱、高墙深院之中,面对森严的规矩,没有皇帝的宠幸,她什么都做不了,渺小而卑微。

    那些宫官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对她还很客气,而现在,稍微有地位的宫官,都敢对她不假辞色。

    在宫墙外的繁华世界,多年以来被男人追捧建立起来的信心,在日复一日的冷遇中,一点点被消磨。

    慢慢地,赵玉洁开始痛苦,渐渐地,她痛苦不堪。

    她当然不甘心。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后宫之主,可是赵七月!

    在没有皇帝宠幸的前提下,要是让赵七月见了她的真容,只怕第二日,她的尸体就会出现在乱葬岗!

    后宫的一切宫官,包括嫔妃,理论上都是皇后家仆,就像小妾只是正妻跟家主的财物一样。皇后要杀她这个四品才人,连理由都不用找。

    家天下的意思就是,这个天下只有两个主人,皇帝主外,皇后主内,除了东宫储君,余者皆为臣属,理论上可以随意生杀予夺。

    如果没有皇帝这个“家主”的保护,赵玉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不敢踏出紫竹宫一步。

    她生怕碰到赵七月。

    她再度体会到了战战兢兢的滋味。

    她几乎觉得自己之前做错了。在后宫盘踞着赵七月这头猛虎时,她就不该来。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终于露了面。

    赵玉洁大喜过望,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皆尽所能服侍,打算让皇帝渡过难忘的一夜,从此在皇帝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可她失望了。

    皇帝进了紫竹宫,就在大殿主座后看书,一连两个时辰,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皇帝无视了她的殷情,对她的美色毫不动心,无论她怎么引诱,都视若无睹。

    赵玉洁几乎以为,皇帝不能人道。

    可皇帝是有皇子、公主的。

    赵玉洁想不明白,在宰相府的时候,皇帝明明表现得对她很动心,为何她进了宫,皇帝却三月不来见她,眼下好不容易来了,又将她当作空气!

    就在赵玉洁开始怀疑自己的美貌时,看完一卷书的皇帝,终于淡淡开口:“徐媚......你就是那个赵氏叛女吧?在镇国公府的时候,你叫赵玉洁?”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将跪坐在旁的赵玉洁,震得差些一惊而起。

    在宰相府那么久,徐明朗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以为她只是个命苦的民间女子,父母双亡后,迫于生计,辗转进了青楼作艺伎。

    可现在,皇帝三个月来见都没见她,竟然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一时间,赵玉洁心神大乱,慌得不知所措。

    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关键在于,赵玉洁眼下根本无法预料,皇帝在知道她的身份后,会带给她怎样的命运!

    叛女这两个字,意味着皇帝知道她的过往,明白她是赵氏的敌人、追杀对象,以皇帝跟赵氏的关系,以赵七月皇后的地位,她还能不死?() ()

    如果是普通人,这时候肯定就是坐以待毙,但赵玉洁在听到“赵氏叛女”那四个字的时候,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苍白的脸瞬间就涨得通红。

    她感到莫大的屈辱,像是心口被插进了一根刺。

    跪拜在地,赵玉洁咬着牙道:“臣妾没有背叛赵氏!收养臣妾的赵氏族人不怀好意,臣妾只是自保。”

    恼羞成怒之后,赵玉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瞬间想到了很多。

    如果皇帝要把她交给皇后,根本没必要到紫竹宫来坐上这么久。

    那么,皇帝为什么不这么做?

    这个问题的答案,赵玉洁一时想不明白。而眼下最紧要的是,皇帝到底想干什么,她要怎么样反应,做什么样的争取,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自保?”皇帝嗤的一笑,“成为赵宁的女人,还不足以让你自保?”

    闻听此言,赵玉洁不由得浑身一僵。

    所谓自保,只是她潜意识里,给自己找的推脱借口,好让她觉得自己没有理亏,并不欠赵氏什么,也并非面目可憎之人。

    人是不能觉得自己是丑陋的,人需要觉得自己是正确的。

    皇帝的话,是赵玉洁自我催眠的逻辑里,最致命的漏洞。

    现在,赵玉洁辛苦构建的心理防线,被皇帝以最粗暴的方式撕裂,由不得她不心神失守,痛苦难当。

    不能承认自己的丑恶,那就需要再找一个新的理由,迅速构建新的心理防线。

    赵玉洁很快就自我辩解道:“赵宁并非良人。臣妾也不想依附于他。臣妾只想靠自己活着,活得堂堂正正,活得心安理得。”

    这话一出,赵玉洁自己首先选择了相信。这是个不错的理由,她松了口气,内心的痛苦霎时消散。

    “活得堂堂正正?投靠北胡公主,就让你心安理得了?”皇帝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甚至充满讥讽。

    赵玉洁苦涩道:“当时为了活下去,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臣妾也是日夜不安。为了赎罪,臣妾最后将北胡公主,引诱进了宰相的伏杀圈,所幸擒下了她。”

    谎话说得多了,也就没了最初的负疚感,赵玉洁现在只是觉得,这个解释非常合理,应该可以让皇帝相信。

    皇帝没有任何相信或者不相信的表示,他招招手,敬新磨立即上前,从衣袖里掏出一瓶丹药,递到了赵玉洁面前。

    “进了宫,就是皇后臣属,你终归是要在皇后面前听令的。这是玉琼液,能让你拥有稍改容貌的能力,药效六个时辰。”

    说完这些,皇帝收起书册,起身向外走去。

    敬新磨笑着跟赵玉洁补充道:

    “后宫嫔妃,皆有职掌,‘才人’掌序燕寝、理丝臬、以献岁功,‘美人’率女官修祭祀之事,‘六仪’教导九御四德等等,都是要听皇后调遣的。

    “才人入宫三月,能足不出户,而不被皇后责难,靠的是陛下护佑,但打从明儿起,才人就必须得去皇后那里听令了。

    “这玉琼液,老奴会每日派人送来,才人也要管好下人,莫要让他们说漏了嘴。才人放心,有老奴在,皇后那里也不会平白无故改换紫竹宫的下人。”

    赵玉洁这便知道,她的性命暂时保住了。

    只是皇帝到底什么心意,她完全不知。她此时终于意识到,这后宫里的云波诡谲,远比她想象中的复杂。

    而她的美貌,一向是她征服男人的第一依仗,现在看来,好似已经没了用处。

    皇帝冷漠的态度,这让她觉得挫败。

    非常挫败。

    她还很不安,赵氏叛女的身份被皇帝得知,也不知她的未来会如何。

    赵玉洁咬紧了嘴唇。

    至于才人的职掌,大概意思就是,她要带人打理皇帝的寝宫,给皇帝准备衣衫袍服,帮皇帝修理仪容,按照一年四季时序不同,照顾好皇帝的饮食起居......

    放在寻常府邸,这就是大丫鬟干的事。

    如果说皇后是一家女主人,那么以她现在的品阶地位,的确跟个管事的大丫鬟没本质不同。

    ......

    徐明朗本在府中酗酒,借着酒兴大发雷霆,鞭打教训下人,接到赵玉洁从四品“才人”,升为二品“六仪”的消息后,他立马丢了鞭子。

    “淑仪?这可是‘六仪’中排第一位的,好,好啊!”

    徐明朗挥退下人,自己坐在大厅里,刚刚还像个酒疯子的他,此刻没了半分醉意,不仅眼神清明,而且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很显然,萎靡不振、颓唐酗酒的样子,都只是他刻意表现出来的。

    而现在,他表现这副样子的目的已经达到,赵玉洁终于从才人变成了真正的嫔妃,他理解了皇帝释放的信号,自然是不用再继续装。

    所谓“仪”,又叫作“嫔”,嫔妃的嫔,“六仪”就是六个嫔。

    后宫的嫔妃品阶、数量,都是有规制的,跟三省六部的官职没两样。在六仪之上,就只有三个妃子:惠妃、丽妃、华妃。妃子都是一品。

    大齐后宫,有妃、仪、美人、才人四等,共计二十个嫔妃之位。

    皇后不算在嫔妃之列,皇后就是皇后,是主人,对应的只有皇帝,自然也不存在品阶一说。

    宋治不太喜好女色,所以后宫嫔妃这些位置,如今大半都空着,三个一品妃中,只有丽妃之位有人,就那还是因为诞下皇子有功,给晋升的。

    也就是说,赵玉洁在没有龙胎的情况下,就已经是后宫之中,地位第三的存在了。这个信号,对徐明朗来说,已经是分外明显。

    “如此看来,陛下不想老夫就此消沉下去,还需要老夫继续在朝堂上大展拳脚!”徐明朗抚了抚胡须,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

    他前些时间故意表现的意志低沉,一方面,是借此试探皇帝的态度,想要弄清楚皇帝对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另一方面,也是以此为筹码,希望皇帝提升赵玉洁的地位。只有赵玉洁地位提升了,才能获得更大影响力,更频繁接近皇帝,从而对他有实质帮助。

    徐明朗很清楚,以赵玉洁倾国倾城的容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情,以及善解人意、聪明伶俐的心性,只要可以频繁接触皇帝,一定可以成为宠妃。

    “赵玄极啊赵玄极,你有皇后帮衬,老夫现在也不差多少了,你我到底谁能笑到最后,犹未可知!”

    心怀大畅的徐明朗,美滋滋的饮了一杯酒,雄心抱负又回到胸间,“雁门军享受了百余年的太平,战力弱化到如今这个地步,等到大军伤亡再惨重些,我看你如何交代!”

    徐明朗当然不认为雁门军会战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区区蛮夷还不可能战胜大齐王师。

    他现在只希望雁门军战损多些,这样他在战后就有借口向赵氏发难。

    丢了酒壶酒杯,精神奕奕的去了书房,又开始准备争权夺利计划的徐明朗,此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皇帝会知道赵玉洁的赵氏叛女身份,并且在给她提升品阶前后,根本就没碰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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