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赵宁出征前风萧水寒的背影,狄柬之只觉得心头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西河城被破,郓州危急,国战大局危殆,为了弥补郓州官将的过失,今日刚刚到任的赵宁,尽起郓州马军出征,也只有四万可用之士。

    以四万杂兵对战四万北胡精锐,哪怕是再不通军略兵事的人,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这有多难,可赵宁出战时是那样毫不犹豫,这在狄柬之看来,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一个武将的最大勇气!

    为了郓州大局,赵宁率众不惜奋躯死战,可郓州这些锦衣玉食、手握大权的官吏在做什么?

    主帅与将士在沙场死战,他们在大军背后死贪!

    一想到将士浴血奋战,也未必能够挡住北胡大军,顶多为郓州争取一些备战时日,狄柬之就深感如履薄冰。

    他必须要汇聚郓州民力物力,将每一个铜板都用在战争上,惟其如此,郓州才有那么一线可能守住。

    可眼前这些郓州官吏,完全忘了太祖“尔俸尔禄,民脂民膏”的训诫,连百姓捐献都贪得这么多,可想而知朝廷拨给的钱粮他们截留了多少!现在是既不顾国战大局,也不顾百姓死活!

    如果可能,狄柬之恨不得将他们都五马分尸!

    然而现实问题却是,被这群抱成一团贪赃枉法的官吏掣肘,他连办好赵宁交代的差事都做不到,接下来的战局都会因为他的失职,而受到莫大妨碍,他会成为国家的罪人!

    这让他有何颜面面见皇帝,面对天下百姓?

    “好,好!郓州吏治清明,本官算是见识了!”

    狄柬之的心在滴血,“汇聚郓州所有力量投入国战,是赵将军交代下来的军令,本官若是完成不了,辜负了陛下与百姓,理应被军法处置,大不了自裁谢罪,可你们又岂能置身事外?

    “赵将军处置了前郓州刺史,杀了前仓曹主事,本官只要将此情上报给赵将军,你们就不畏惧赵将军的军法,就不怕赵将军要你们的命?!”

    何焕之似乎早就料到,狄柬之会搬出赵宁来吓唬他们,现在是半点儿忌惮之色也没有,反而嗤笑不迭:

    “赵将军的威严,我等自然不敢触犯,可赵将军也不能把郓州刺史府所有官吏,全都夺职下狱吧?

    “要是没了我们,郓州官府的事由谁来做?北胡大军已经渡河,郓州城的大战就在眼前,这个时候刺史府要是空了,只怕非郓州之福。”

    何焕之这般有恃无恐,狄柬之悲愤的无以复加,“赵将军不能处置整个刺史府,难道还不能将你仓曹上下的官吏,全都斩了脑袋?以儆效尤,以正纲纪?!”

    何焕之眼神一变,明显底气不足,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什么,乜斜着狄柬之,阴阳怪气道:

    “狄大人别忘了,赵将军这回出战四万北胡大军,只带了四万马军!北胡蛮贼战力如何,我等心知肚明,这一战之后,赵将军只怕自顾尚且不暇,能不能应付陛下的诘难都不好说,又哪里还能将仓曹上下的官吏都处置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狄柬之再也忍不住,一把揪住何焕之的衣领,唾沫星子都喷到对方脸上:“将士们在沙场血战,你竟敢在背后说赵将军会作战不利?!”

    何焕之并不挣扎,只是轻蔑的看着狄柬之:“下官可没这么说。

    “下官的意思是,赵将军回来后再处置我们,只会让人觉得是在泄愤,是在找到替罪羊,根本行不通。”

    他嘴里说着不敢,但桀骜不驯的神情,却表明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狄柬之也明白:赵宁若是胜了,或许可以携大胜之威、非凡之功,用雷霆手段处置他们,刺史府的人不敢忤逆,皇帝也不会降罪;

    但如果赵宁败了,丧师辱国之下,自身就有莫大罪责,威严更是丧失大半,又哪里还能冒刺史府之大不韪,将仓曹上下的官吏都杀头?

    狄柬之纵然有一万颗心想要将何焕之杀了,此刻也只能放开对方。

    身子晃了晃,控制不住的后退两步,浑身精气神泄了大半的狄柬之,不禁悲从中来。

    结合之前为官的种种阅历,他现在终于理解,为何明明处于盛世巅峰的大齐,会在北胡大军的进击下显得不堪一击,旬月间就丢了河北地!

    大齐官员贪赃枉法、尸位素餐至此,大齐吏治黑暗至此,官吏人心败坏至此,面对一支强大的军队,怎么可能不一溃千里?

    所谓的盛世繁华,所谓的遍地金银,所谓的财富万千,不过是幻梦一场罢了。

    作为皇朝支撑的官府官员,胸无家国心无百姓,只想着自身的权势钱财,这个看起来高大巍峨的皇朝,实则筋骨早已烂了!

    若是没有强大外敌入侵,大齐这个样子或许还能延绵百年,一旦碰到眼前这般强悍的北胡大军,轰然倒塌不过是必然!

    可惜了,大齐民间还有那么多心存道义、明辨是非,愿意为了国战节衣缩食,捐献本就不多的家财的百姓;

    可惜了,大齐江湖还有那么多侠肝义胆、豪烈英勇,愿意为了国战抛家舍业,披甲上马沙场浴血的热血儿郎!() ()

    “大齐的百姓,无疑是天底下最好的百姓,但大齐的官吏,却是天底下最恶的官吏!我大齐皇朝,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念及于此,狄柬之抬头望天,看到的却是黑暗的房梁与屋顶,森严结实的挡在眼前,如铺天穹盖,让人无处可躲,也让人根本看不到外面的太阳。

    屋外明日高照,狄柬之却深觉自己分明处于漫漫黑夜中,在压抑混乱的世道里,看不到任何拯救时艰、匡扶天下的希望。

    他悲愤欲绝,情不自禁扪心自问:我狄柬之身为大齐士子,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狄柬之忝为大齐命官,手握地方大权,现在又能做什么?

    他得不到答案。

    因为他发现自己眼下什么也做不了。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读再多书明再多理,也是半点意义都没有。

    “狄大人,我们现在是否可以起身了?”何焕之戏谑的声音响起。

    狄柬之回过头,看向这些虽然跪在地上,但却把他当猴子看待的无良官吏们,只觉得如鲠在喉,好似胸插利箭,痛苦难当。

    “狄大人!”

    就在这时,一名元神境修行者冲进仓库,在狄柬之身前俯身下拜,声音颤抖着,欣喜无限的高声喊道:“狄大人,大捷!”

    “大捷?什么大捷?”

    狄柬之心头一震,忍不住上前两步,不可置信的看向来人。

    “禀狄大人,西河城大捷!赵将军率众击溃北胡大军,夺回西河城,斩首近四万,北胡左贤王博尔术,仅率数千残众退往黄河北岸!”

    修行者的声音,就如晨钟暮鼓,狠狠敲击在狄柬之与何焕之等人心上。

    狄柬之怔在那里。

    何焕之等人也愣在当场。

    双方都抑制不住的瞪大了眼睛。

    仓库里一时落针可闻。

    “哈哈哈哈!”忽的,狄柬之爆发出山崩般的大笑声,豪迈异常,好似金戈交鸣,震得房梁上的垢尘扑簌簌直落。

    抬头望着大笑不止,好似取了娇妻同时金榜题名的狄柬之,何焕之等人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至极,惊慌爬满了五官。

    “来人!”狄柬之大袖一挥,霎时间面色如铁,“将仓曹上下所有官吏,立即捉拿下狱!仓曹主事何焕之,立即压倒府门外,当街斩首!”

    “是!”

    一队修行者立即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何焕之等人踢翻在地,一个个押解起来。

    何焕之等人修为也不错,然而这队修行者,却是赵宁临行前留给狄柬之的,都是一品楼的好手,区区一个州府的仓曹主事,又如何能够抗衡?

    “狄大人,饶命!饶命啊,狄大人!下官知错了!”何焕之被压在地上,仍是挣扎着向狄柬之伸出手,满面仓惶、嗓音凄厉。

    “狄大人,下官等知错了,狄大人开恩哪!”其余仓曹官吏,也俱都大声告饶,有人甚至已经泪流满面。

    “立刻带出去,该杀的杀,该下狱的下狱!”

    狄柬之毫不理会何焕之等人,背负双手,抬头再度看向房梁。

    因为站立的位置改变了,这回他的视线正对一片亮瓦,屋外明媚的阳光洒在他脸上,照射得他双眼有些不适。

    他眼中有泪。

    眼泪夺眶而出。

    他不知道赵宁是怎么获胜的,但他知道这必然是一场惨胜。

    他想起赵宁临行时伟岸孤独的背影,想到赵宁面对多名王极境围杀的风险,想及赵宁在沙场上的浴血不挠,想到黑夜中那一根根火把,那一团团火光,那一个个倒下的将士身影,只得喉咙硬如磐石,四肢百骸都燥热无比:

    “赵将军......”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不可能的情况下,依然战胜了北胡强军。

    狄柬之搜肠刮肚,也想不出,除了赵氏与赵宁,大齐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狄柬之睁着双眼,直视着穹顶般的屋顶下,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落下的那一束光明,哪怕双眸刺痛纵使泪如泉涌,仍旧强撑着不愿意眨一下眼睛。

    他生怕一个不留神,这线光明就不存在了。

    大齐的国战,已经是如此艰难,大齐的吏治,已经是如此黑暗,但仍有百姓愿意舍家为国,把血肉之躯留在战场上,仍有骁将名帅,在背后满是贪官污吏的情况下,为了保境安民,甘愿带着三军将士死战向前。

    这一刻,狄柬之再清楚不过的感受到,只要有这些人在,大齐的天下就在;只要这些人还在浴血奋战,大齐的江山就绝不会让胡虏给占了去!

    狄柬之自忖不是什么圣人完人,但也愿意倾其所有,为大齐守住这一线光明!

    他自顾自呢喃:“赵将军,无愧是国之脊梁......大齐能有赵将军,实属家国之幸,天下万民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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