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京是否能力出众?

    答案是肯定的。

    在人生最黑暗的岁月中,在饱受排挤,有无数艰难险阻不讲道理接踵而至的时候,他撑了过来。

    不仅撑了过来,还断断续续立了些功劳。

    正因如此,国战结束后,皇帝都不能抹杀他的功勋,他得以加官进爵,成为忠武军节度使。

    从一个流民变成一方诸侯,张京终于有资格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大富大贵。

    在许州,在他的藩镇中,他就是说一不二、当仁不让的王!

    一言分人生死,一语定人荣辱,他的权柄不再局限于军伍这一个群体,而是数州之内的近乎所有人!

    什么地主大户,什么富人巨贾,什么田地庄园,不过是他脚边的蚂蚱而已。

    他是藩镇的主人,拥有地方军政大权,这里的所有城池,所有宅院,所有商行,所有田地,所有金银,所有百姓,都是他的!

    什么大家闺秀,什么富家千金,什么绝色美人,都不过是他手中的玩物而已,就桌子上的花瓶没有区别,今天把玩一个,明日就能换另一个。

    甚至是一批一批的换。

    只要他开心。

    谁敢不服?

    有不服,去跟他的十几万步骑大军说!

    何谓大富大贵?

    这就是大富大贵!

    何谓畅快人生?

    这就是畅快人生!

    谁要是妨碍他享有畅快人生,谁要是想夺走他的富贵,他就让谁死!

    宣武军节度使欺辱他,他就踏平了宣武军,河阳军敢跟宣武军沆瀣一气,他就发动大军直指郑州,吓得对方不断派人带着丰厚赔礼致歉!

    在赵氏夺得江山,成为天下第一氏族的时候,张京高兴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到底是赵氏的人,虽然曾经因此受苦受难,但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也算是对往日的补偿,未来不说青云直上,至少前途一片光明。

    张京的兴奋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

    新学说,新思想,新法,新制——这四样东西中的每一样,都像是一把插在张京胸口的剑。

    没有生杀予夺大权,还谈什么大富大贵?

    不能购田置产,还说什么荣华富贵?

    难道他为官为将,都是在给别人奔波劳碌?

    不图钱不图权,不能做人上人,无法痛快肆意,他往日的拼杀又是为了什么?

    不能光宗耀祖,无法让子孙后代富贵绵延,日夜辛劳办差、年年治军奋战、时时呕心沥血,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大晋繁荣、国家强盛?

    真是岂有此理。

    若是国家的强盛要靠剥夺自己的生杀予夺大权,富有数州之地、贵有百万生民的地位来实现,那它对自己有什么用处?

    这样的强盛对自己而言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亡了!

    张京无法接受赵氏的倒行逆施。

    ......

    “金光教?”

    咀嚼了一遍这三个字,张京转头问坐在左边小案后的谋主,“先生可曾听过这个存在?”

    张京的谋主郭淮,是个出身寒门的中年文士,与寻常文人的儒雅随和不同,他五官刚硬气质精悍。

    虽然穿的是文官袍服,举止也规规矩矩,但眉宇间的自信睥睨之色,身上擒虎搏熊的刚烈之气却掩盖不住。

    “近年来忽然冒头的江湖帮派——说是江湖帮派不太准确,他们有自己行事教条与思想信仰。

    “这些人打着金光神普渡众生的旗号,四处对穷苦百姓施恩,并以行善积德进入神国为宗旨,这几年已经在中原各州有了不俗影响力。

    “其麾下帮众——他们口中的信徒,遍布州县乡野,具体数字某也不知,想来十几万总是有的。

    “至于他们的神使,是教中地位最高的存在,出身神秘,来历不明,号称历经磨难之后,在智慧树下冥思七七四十九天开悟,觉醒了前世记忆,记起了此生使命,斩去了凡俗之身,从此以传播金光神的意志为追求,行走于四方大地,不避艰险救苦救难,要度化凡间一切困厄。”

    留着短须的郭淮尽着谋主的职责,照本宣科般给张京陈述自己往日收集、了解到的情况。

    张京听得哑然失笑,自古恩出于上,这些人凭什么对百姓施恩,遂忍不住调侃:

    “如此说来,这个金光教是个立身清正、行事良善的正道帮派?还度化世间一切苦厄,他们不会真当自己是神了吧?”

    神神鬼鬼这一套,张京不怎么相信——但也不是全然不信,流芳青史的一代明君汉文帝,都有“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轶事。

    郭淮本着一惯严谨的做派,对不甚了解的事物不予置评。

    “既然对方来都来了,那便见一见吧,也好让大伙儿看看这个怪异神秘的神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张京挥了挥手。

    他一方面是心里的确好奇,另一方面则是听说对方的信徒遍布乡野,有十几万之众——这可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身为一方诸侯,他不可能毫不在意地忽视。

    堂中的藩镇文武,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抚须不语,都是一副兴致勃勃想要看猴戏的姿态。() ()

    等到卫士领着一个白衣胜雪气度出尘、有倾城之色的女子,来到厅堂中的时候,除了一旁八风不动的郭淮,包括张京在内的众人莫不是目瞪口呆、恍然失神。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清水出芙蓉般明净的神使,委实生得完美无瑕太过漂亮,简直不似人间之人,足以让下到八岁上到八十岁的男人都被摄住眼球。

    不,即便是女人,也要为对方的美貌与气质而目眩神迷。

    “金光教神使,见过廉使。”白衣神使双手合十,低头行礼。所谓廉使,是藩镇文官对节度使的称呼,也是一种赞美性称谓。

    一个没有官身的普通人面对一镇节度使,这个礼节可谓是轻得不能再轻。

    这就不是世俗的礼节。

    飘渺平静的声音入耳,众人相继回过神来,纷纷大感窘迫,但见左右的人都跟自己差不多模样,又相继松了口气。

    张京面色复杂。

    复杂中升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面前的人他认识。

    这不就是昔日夺了皇后军权的大齐贵妃吗?

    张京心中的惊艳之感消退了个差不多,面无表情的看着白衣神使,轻哂一声道:“还以为金光教的神使,是什么不世出的神秘鬼怪,原来不过是赵氏叛女。”

    赵氏叛女。

    赵玉洁微微一笑:“廉使所言赵氏叛女,的确是本使昨日之身。”

    她竟然坦然承认了自己赵氏叛女的身份,承认了曾经的叛徒行径!

    这是她第一次当众承认这一点。

    昔日,每有人当面拆穿赵玉洁这个身份,她都会羞愤难当咬牙切齿,乃至是不管不顾当场翻脸。

    而此刻,她既不懊恼也不悔恨,无论神情还是声音,都在云淡风轻与非云淡风轻之间,显然既没有刻意逃避淡化过往之事,亦不曾将过往之事放在心上。

    张京嗤地一笑:“昨日之身如何?”

    赵玉洁道:“昨日种种昨日生,昨日种种昨日死。”

    张京冷笑不迭:“照你这么说,昨日之事,就跟今日没关系了?”

    “无量神光。”赵玉洁诵念神号,神色庄严虔诚,“人生苦短,世事纷杂,若不能放下昨日包袱,又如何能在今日心明神净,得见无量神光?”

    张京针锋相对:“你说放下就能放下?”

    赵玉洁微笑道:“本使在智慧树下开悟,斩去凡俗过往,终见无量神国,昨日赵玉洁确已死,今日神使确已生,世人如何看我,与我还有何相干?”

    张京不屑地道:“赵氏会关心这些?他们来杀你之时,会听你这些废话?”

    赵玉洁笑容愈发超脱:“光佑众生,众生随行。廉使焉知来日本使与赵氏相见之时,赵氏不会受无量神光度化,与本使一同信奉金光神?”

    张京哈哈大笑:“一派胡言!如此想当然,你觉得我会信?”

    “廉使可以不信,但不能说别人也不信。世间有大智慧者,自然能堪破虚妄领悟神道,得大解脱大自在,而若执迷不悟,则人间为炼狱,其身如在油锅。”

    “你是说本帅执迷不悟?”

    “廉使悟与没悟,旁人无从知晓,旁人如何看待也不重要。就如神,祂就在那里,众生见与不见,祂都在那里,神国也在那里。”

    “你这是在向本帅传教?”

    “无量神光,光佑众生。”

    张京不说话了。

    堂中的文官谋士们俱都若有所思。

    军中武将们则大多一头雾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似彼此都成了一群猴子。

    半响,张京换了个坐姿,稍微正经了些,看着长身玉立的赵玉洁问:“你此行为何而来?”

    赵玉洁双手合十:“为救冤句县众生而来。”

    “如何救?”

    “请廉使与义成军节度使消解刀兵,各自引军归镇。”

    “就凭你一句话?”

    “凭的是廉使的善念。”

    “本帅有善念如何,没有善念又如何?”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本帅有善念,他耿安国可有?”

    “他人有与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有没有。”

    张京又沉默下来。

    他目光闪动,顷刻间思绪万千。

    他想的,当然不是神教教义,而是现实的利弊权衡。

    片刻后,他再度看向只身一人的赵玉洁:“金光神的神光当真无量,可以普渡四方?”

    赵玉洁虔诚道:“神的信徒从不会怀疑神。”

    张京微微颔首。

    而后,他挥了挥手,让堂中众人全都退下,只留下谋主郭淮。

    武将们走得时候大多迷迷糊糊,有的人还很是不忿,觉得军帅被神棍忽悠了。

    而文官谋士中的聪明人,则走得相当干脆利落。

    他们知道,接下来堂中的对话一般人是没资格听的,而廉使无论如何跟赵玉洁商谈,往后忠武军都不会损失什么,只分能得到多少。

    刚刚张京跟赵玉洁的谈话,打了无数个机锋,他们听懂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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