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斯联盟南北是山脉,地势总体上自东往西逐步攀升,生活在沿海的人们因此又将帕拉图人称为高原人。

    奔马之国的西南边陲的狼屯镇海拔高度接近一千四百米,处于金顶山脉北麓的松栎林带。

    狼屯镇南边的森林中,一人合抱粗的针叶巨木直插云霄、遮天蔽日。只有斑斑点点的阳光从树冠缝隙间透射下来,滋养着林间的杂草和灌木。

    千百年来,自然万物在这里无人问津的生长、死亡、腐烂,最后化作了深达数尺的腐殖质土壤。

    猎人拉尔夫家的小屋就搭建在这样的密林深处,只有一条猎人踩出来的小路通往人类社会。

    得到拉尔夫的警告后,吉拉德、温特斯和谢尔盖立刻跟随拉尔夫父子赶到了猎户的木屋。

    木屋简陋而寻常,屋外有几个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木桶,似乎是用来鞣制兽皮的容器。

    “两位大人,请看。”拉尔夫从屋内取出了一条动物残肢,呈给了吉拉德和温特斯:“这是今天早上在兽夹上发现的。”

    温特斯现在已经不再试图纠正村民称他为“大人”了,吉拉德对此似乎也早就习以为常。

    看起来这部分残肢曾经属于一头鹿,但现在只剩下了蹄子到大腿骨的部分。

    温特斯只能看出来这么多,他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吉拉德也颇为疑惑地问:“夹住的猎物被野兽捡了便宜,虽然不走运可也是寻常的事情。咋就和狼灾扯上了关系?”

    “有关系!”拙于言辞的拉尔夫情绪变得焦虑又急躁:“请您倒是看看大腿骨上的断茬!”

    “你.他.妈咋说话呢?你那嘴不会说话我.他.妈给你缝上!”谢尔盖的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对自己的老兄弟不敬。

    “没事,没事。”吉拉德立刻安抚两人。

    老猎人拉尔夫没有还嘴,只是低下了头向镇长道歉。倒是小猎人贝尔攥紧了手里的木弓,怒视着老谢尔盖。

    温特斯拿过鹿腿仔细观察了一遍骨头的断口,他确实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拉尔夫先生,我们不是猎人,你理所当然的东西我们不懂。这条鹿腿究竟有什么问题,你得仔细解释给我们听。”

    老猎人指着骨头断面,比划着解释道:“两位大人,这骨头是被活生生咬断的。鹿踩了夹子动不了,某种野兽把鹿咬死后又咬断了鹿腿,拖着剩下的部分进了林子里。”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吗?”

    “寻常的野兽根本咬不断鹿大腿骨!因为咬不动!”猎人拉尔夫语速飞快,神情焦躁:“大人!这是头极壮的成年雄鹿,腿骨更是坚硬难啃,可是却被直接咬断!可想这野兽上下齿间咬合的力量得有多大!

    听了猎人的话,温特斯重新审视手中的残腿——能咬断这种骨头就能扯掉人的胳膊。

    温特斯眉头紧锁着问老猎人:“是狼?”

    “狼做不到!像狼这种百来斤的野兽,最多只能是把鹿咬死后原地吃掉。狼更没有力气把公鹿的尸体拖走,哪怕是一群狼也不行!狼捕杀的都是老弱病残。能干掉这种成年大牲口的绝非寻常野兽,非得是虎、罴这等猛兽才行!”

    光用嘴说还不够,老猎人跑回屋里取出两根雪白光滑的股骨棍:“大人您看,这是用被狼吃的鹿剩下的大腿骨做的手把件。狼爱吃髓,能咬断肯定不会放过。可您看这两条骨棒,除了有牙印外完好无损!”

    “那你为什么说是狼灾?”听到对方否认是狼,温特斯满头雾水。

    老谢尔盖尴尬地解释道:“长官,俺们这地方管野兽伤人都叫‘狼灾’。”

    温特斯这才明白,他点了点头又问猎人:“你的意思是现在有一只大型猛兽正在这片林子里出没?”

    “对!但也不太对!”老猎人懊恼地扯着头发,嘟囔着说:“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解释,也不知道从哪说,反正这阵子林子里就是很不对劲!”

    和底层士兵朝夕相处一年后温特斯逐渐明白:一些没有受过文法教育的士兵语言能力极为匮乏。他们说话没有重点,连复述都磕磕绊绊。必须得有耐心,还得能从混乱的叙述中抓住关键词才行。

    “不急,你慢慢说,想到什么说什么。”温特斯拍了拍猎人的肩膀,搬了个木桩子示意拉尔夫坐着说。

    猎人拉尔夫感激地看了驻镇官一眼,想了好一会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

    仔细聆听的温特斯努力从其中分辨出关键的信息。

    “……结果从前一阵开始,平时很难见着鹿、獐、狐、兔发疯一样从林子深处往外跑……我们父子在兽径下陷阱,最开始抓到不少好货……可近些日子捕到的货许多都被野兽拖走吃得干净,而且位置一次比一次靠近外面……昨日我还在林子里发现了从未见过的脚印……”

    “等等。”温特斯精神一振,打断了老猎人:“你发现脚印了?”

    “是的,大人。”

    那你还说这么多废话?温特斯忍不住腹诽了一句,他立刻命令猎户拉尔夫:“在哪里?带我们去看看!”

    在猎人父子带领下,温特斯、吉拉德和谢尔盖朝着森林更深处前行。

    这里是真正人迹罕至的地方,越往深处走,森林就变得愈发安静深邃。鸟啼虫鸣也无法打破森林无止境的沉默,只能听见风拂过树叶时沙沙作响。

    回头看去,温特斯已经找不出来时的路。

    但猎人父子对这片森林了如指掌。看起来少说有四十岁的猎人拉尔夫在林间健步如飞,很快就找到了记忆中的位置:“就是这里!”

    三日前下了一场雨后一直是晴天,泥浆中的足印被保存了下来。

    拨开挡住视线的蕨草,一个恐怖的爪印显露了出来。

    看到这个爪印,猎人父子之外的三人全部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掌五爪,整个爪印将近有温特斯鞋子的两倍长。

    猎人拉尔夫说的没错,能踩出这种爪印的猛兽绝不可能是狼。狼在这等庞然大物面前也只是食物。

    只是看到这个爪印,温特斯眼中原本宁静安详的森林突然就变得危机四伏、处处杀机。

    马匹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吉拉德带来的两条梗犬夹着尾巴,呜咽地哼叫。

    “恶兽会到处撒尿警告同类。”拉尔夫指着那两条夹着尾巴发抖的猎犬斩钉截铁地说:“这两条猎狐梗肯定是闻到尿骚味了,否则不会吓成这样!”

    “圣体在上!”老谢尔盖凑近爪印惊呼:“啥玩意能长这大?”

    “还有别的脚印吗?”温特斯问。

    拉尔夫摇了摇头:“没了,只见到这一枚。”

    “那最好别在这久留,我们先回拉尔夫家。”温特斯什么武器都没带,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他看向吉拉德:“米切尔镇长,您觉得呢?”

    “说的没错,我们先离开这里。”

    拉尔夫父子一前一后引领,五人原路返回了猎户的小木屋。

    吉拉德和谢尔盖都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林间穿行太久都有些体力不支。倒是猎人父子步履轻快,面色如常。

    吉拉德穿着粗气地问老猎人:“到底是什么东西?能从脚印看出来吗?”

    “五个爪子,看形状应该是熊。”拉尔夫面色凝重地回答:“可那爪印太大了,大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了。”() ()

    “你觉得会再闹狼灾?”吉拉德又问。

    拉尔夫考虑了好久,最后说:“野兽平日都躲着人活动,更不会跑到离人烟这么近的林区。可这只大家伙的活动范围却越来越靠近森林边缘。俺觉得它再往外跑,迟早要碰到人。一旦尝到人血,那它肯定会开始捕人为食。但说不定它也会掉头重新往深林里去。唉,可大人您问我,我也不知道……”

    听了猎人的话,吉拉德看向了温特斯:“蒙塔涅阁下,我觉得我们可能需要召集民兵了。”

    温特斯先是一愣,然后才醒悟过来:民兵事务归他这个派驻军官负责。

    “您觉得需要组建讨伐队?”温特斯反问。

    吉拉德无声的点了点头。

    谢尔盖兴奋地一拍大腿:“没错!.干.他.娘的,管他什么巨兽!只要吃枪子就不怕弄不死它!”

    温特斯·蒙塔涅从未把自己当作帕拉图人,但这一刻他真的进入了狼屯镇驻镇军官的身份中。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召集民兵至少能让各村有一点自卫能力,我觉得可行。但是否要派出人手捕杀这头野兽,我想听听专业人员的意见。”

    “拉尔夫先生。”蒙塔涅少尉直视老猎人的双眼,严肃地说:“你不用担心,你说的话我负责。但你要实话告诉我……作为一个猎人,你觉得出动民兵捕杀这头野兽可行吗?”

    蒙塔涅少尉言辞恳切,拉尔夫咬了咬牙,鼓起勇气答道:“禀大人。您给我脸我不能不要。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林子实在是太大了,根本不知道那东西在哪。如果真想杀它,那得是全镇人出动围猎才行,而且稍有不慎就那东西就会跑掉。

    凶兽都有灵性,一旦杀它不成,它怀恨在心以后反而更难缠。更何况它还没有伤人,更不该主动招惹它。我觉得现在让大家都小心一点就够了,如果它真伤人再捕杀不迟。万一它自己回到森林深处,那就更好不过。”

    温特斯仔细地听完后,又看向吉拉德:“您觉得呢?”

    “这也是个稳妥的办法。”吉拉德也同意:“那暂时就这样吧。”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温特斯、吉拉德和谢尔盖便准备离开猎人小屋。

    “拉尔夫先生,我觉得你这几天也不要留在这里了,先到村里亲朋家暂住两日吧。”临行前温特斯特意叮嘱道,他担心猎户父子因为大意反而出事。

    老猎人感激地点了点头。

    温特斯又笑着对小猎人说:“小子,下个礼拜日再来射箭吧,下次我准备你想要的奖品!”

    小猎人贝尔不屑地撇了撇嘴,这小子箭术惊人,轻而易举从一群成年人手中赢走奖品——半打羽毛笔。不过这个半大小子显然不喜欢这些玩意。

    看到这正处于逆反期的半大小子,温特斯反而觉得有趣。他颔首致意,轻刺马肋作别猎户父子。

    ……

    在返回狼屯镇的路上,温特斯、吉拉德和谢尔盖一路闲聊。

    “为什么把野兽伤人叫狼灾呢?”温特斯仍然有些疑惑:“这是帕拉图的方言吗?渊源何在呢?”

    “不是帕拉图,就是咱们这的方言。杜萨村以及河东、河西两村都这么叫。”吉拉德笑着答道。

    提起这事,老谢尔盖就豪情万丈:“这地方以前一直闹狼灾!早年可把在这生活的庄稼佬祸害的不轻。后来俺们杜萨克被安置到这里,那可是狠狠打杀了一通。大狼小狼都宰了不老少,我现在还有一副狼皮护膝呢!最后把狼都赶进山里最后才算消停。嗨!本地老娘们现在吓唬小孩还在用‘再哭,狼就把你叼走’!”

    “米切尔镇长,谢尔盖先生,恕我冒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都是杜萨人吧?”温特斯忍不住问出了疑惑已久的问题:“怎么会在塞纳斯联盟定居呢?”

    从听到吉拉德·普莱尼诺维奇·米切尔这个古怪的名字时,温特斯就已经在怀疑吉拉德是杜萨人了。

    “俺们当然是杜萨克!那不是一眼就能和庄稼佬分开?”老谢尔盖哈哈大笑,他回忆着说道:“要说俺们咋跑到你们这来了?那话可就长了,三十多年那时候俺们还给老皇帝当差呢,完了吧就被……”

    “弗拉基米诺维奇!够啦!别说啦!”吉拉德显然不想多谈此事,出言叫停了老谢尔盖的回忆。

    谢尔盖倒是异常听话。吉拉德喊停,他立刻就不说了。

    见吉拉德不想多谈,温特斯也换了个话题:“米切尔先生,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叫谢尔盖先生……弗拉基米诺维奇?”

    这个问题显然可以回答,吉拉德笑着解释道:“谢尔盖他爹本名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诺维奇的意思就是弗拉基米尔的儿子。他也叫我普莱尼诺维奇,因为我爹本名普莱尼斯,我们杜萨人都这么叫。”

    温特斯大笑着说:“那我应该是不是应该叫格拉维诺维奇?”

    没想到此言一出,吉拉德和谢尔盖面色都有些尴尬。

    吉拉德想起了别的事,忙问温特斯:“您刚才是让拉尔夫父子到亲朋家暂避几日吗?”

    “是的,我觉得现在处境最危险的可能就是他们俩了。”

    “恐怕他们没地方可去。”吉拉德有些担忧地说。

    “为什么?”

    “因为那个小娃娃是赫德人的种。”老谢尔盖粗声粗气地捅出了实情:“拉尔夫搞来个赫德婆娘,后来死啦。剩那么一个小娃娃。当初要不是普莱尼诺维奇可怜他们,他们根本都入不了狼屯的籍!”

    “行啦行啦,别说了!”吉拉德喝止了老友。

    谢尔盖立刻噤声。

    吉拉德挠了挠后脑勺,继续说道:“其实也好解决。我把他们父子俩暂时请到我家来就行了。”

    谢尔盖冷言冷语道:“怕人家不领情哩。”

    吉拉德想了想,说:“就算拉尔夫不想来,为了他儿子的安全他也会来的。”

    老谢尔盖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吉拉德又看向温特斯:“蒙塔涅少尉,您觉得这样安排怎么样?”

    “那当然是再好不过。”温特斯有些受宠若惊,紧忙回答:“就是麻烦您了。”

    “嗨,不妨事,房间空那么多我难受得慌呢……”吉拉德说着说着,突然又一拍脑门:“少尉,召集民兵的事情……河东、河西和杜萨村我跑一趟就行。但那两个新教徒的村子,非得咱俩一起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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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国历年公教会审判庭刊印的中记载的关于狼人的内容:

    “……半人半狼……畏惧银、蒜和圣水……力大无穷、暴虐嗜血、极度危险……一旦被咬伤,即便一个心地纯洁的人,一个不忘在夜间祈祷的人,也难免在乌头草盛开的月圆之夜变身为狼……”

    新历年,大数据库收录的人类学硕士论文的节选内容:

    “……五世纪之后,随着对内殖民进程的加深,人类开始向森林、荒野索要土地,这导致了大量野生动物伤人的事件出现。也就是在这一时期,狼人的传说不胫而走……今热沃丹省狼屯市的地名便是源自六世纪初盘踞于此地的一支狼群,狼屯市农村地区至今仍然流传着关于狼人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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