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不仅仅在沃涅郡、在中铁峰郡肆虐,下铁峰郡也在进行着一场更加残酷的战争。

    这场战争没有闪亮的盔甲和猎猎作响的旌旗,也没有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故事,更没有任何礼仪、规则和仁慈。

    只有一群为了生存和家园而苦苦挣扎的普通人。

    特尔敦人视他们为猎物和牲畜,肆意夺走他们的财产、自由乃至性命。

    他们不得不抛弃家园,躲入山林只求活路。可是即便如此,特尔敦人也不肯放过他们。

    他们没有援军、没有后方、甚至许多人连一把真正的武器也没有。

    他们也并非战士,只是靠着辛苦劳动果腹的农民、手艺人和商贩。

    这场战争对于他们没有名誉、尊严和光荣可言。

    唯有生存,生存就是胜利。

    正如巴德释放罗纳德等人时所说:“没有士兵、没有军队,这里只有农民。你、我、所有人都要用——也只能用农民的方式去战斗。

    ……

    铁峰郡,狼屯镇,金顶山脉北麓的荒野森林。

    嘴巴紧紧闭着,双眼警惕地张望,名为的特尔敦武士持弓牵马,小心翼翼走在林间小径上。

    森林本来没有路,走的生灵多了,便踩出一条路来。

    可惜这条路并不安全,所以石箭让一个小奴隶走在前头。

    小奴隶手执一根长棍,他先用长棍检查是否有陷坑,而后才敢迈步。

    另有三十几个属民、奴隶跟在石箭身后,为尽可能少弄出声响,所有人都是牵马步行。

    金顶山脉北麓地势起伏、巨木参天,走在其中视野会受到极大阻碍,这令看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特尔敦人很不舒服。

    距离在石箭大约“一牛犊”那么远的地方,青马和他的人马也在向着森林更深处进发,只是双方谁也看不见谁。

    甘泉死后,原本属于甘泉的财产——马群、属民、奴隶和战利品被石箭和青马瓜分。

    虽说甘泉还有个两岁大的儿子,但是在弱肉强食的荒原,拉不开弓的男人没有继承权可言。

    在石箭和青马两翼之间还有一支中军,人马近两百,由图鲁科塔统领。

    左右翼和中军大致呈扇形排布,悄无声息向着猎物逼近。

    这是一次围猎,围猎由秃犬执箭,战利品也都是秃犬的。

    石箭和青马本不愿意来,但他们地位低微、实力弱小,没有资格说不。

    心里不情愿,脚下便拖拉。石箭磨磨蹭蹭挪着腿,每一步都踩在前面的小奴隶的靴印里——他是真的有点怕。

    甘泉死得比较痛快,他死于一次漂亮的伏击,所以没来得及明白什么叫做“农民的方式”。

    而石箭和青马已经“品尝”过了刻骨铭心的仇恨。

    上午食用过从“埋藏不仔细”的暗窖里挖出的粮食的人,下午就会出现中毒症状。

    轻者上吐下泻,重者面色血红、呼吸困难而死。

    比起人中毒,更可怕的是马中毒。

    看似普通的干草垛混着致命的红豆杉树叶、嫩枝,只要尝到一口,马匹都会迅速四肢抽搐倒毙。

    许多马的上下牙还在咀嚼着,不明不白就死了。

    投毒、陷阱、埋伏……特尔敦部部众逐渐变成惊弓之鸟,他们不仅不敢再拿干草喂马,就连粮食也要让掳来的妇女先试吃。

    但是这些战术短时间内很难伤及特尔敦部筋骨。

    战争的猛犬肆意蹂躏大地,特尔敦人焚烧村镇、践踏农田、摧残妇女、杀死能找到的每一个帕拉图男人,冲天的烟柱即便是在中铁峰郡也清晰可见。

    下铁峰郡人同样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不,是虐杀他们能抓到的每一个特尔敦人作为报复。

    被巴德和罗纳德等正牌军官伏击的特尔敦人甚至可以算是幸运儿,因为落入民兵手里的特尔敦人将会被字面意义上地剜心剖骨、斩首弃尸。

    哪怕巴德和罗纳德三令五申也无法制止这种行为的蔓延。

    因此,带着三十几人走在危机四伏的密林小径,石箭每走一步都仿佛在离一具残破的尸体更近。

    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一连串扑腾声和马嘶声突然从石箭身后传来。

    石箭顿时脊背发凉,下意识想要上马狂奔。

    他身体僵硬地等待片刻,没有听到令人丧胆的喊杀声。

    回头望去,一匹甘草黄短尾马仰头倒在地上,哼哧哼哧地喷出热气。

    挣扎着想要爬起身,但是它的右前腿已经陷进土里,一直陷到膝盖。

    “拔出来!把马腿拔出来!”

    “躲开!小心它尥蹶子!”

    甘草黄因惊吓和疼痛变得狂躁,旁边的特尔敦人在它周围无可奈何地打转。

    就在这个时候又生出异变。

    一个中年奴隶惨呼一声,仿佛眨眼间矮了一截——他也和甘草黄似的,一条腿陷进地坑里。

    其他特尔敦人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一人和一马抬出陷坑。

    一个老奴隶摸索着甘草黄受伤的腿和踝,庆幸地说:“没折,没大事。”

    老奴隶牵着甘草黄往前走,后者悲鸣不止,右前腿根本不敢着地。

    看样子甘草黄虽然没有折断马蹄,也它得养一阵子才能再骑。

    反倒是踩中陷坑的中年奴隶伤得更重:一根尖锐的木锥穿透他的靴底,在他的脚底板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血窟窿。

    看见好好一人一马弄成这副惨样,黔首和奴隶的情绪更加消沉。

    最初,特尔敦人遇上的是插满刺锥的大陷坑和猎熊夹子。

    大陷坑和猎熊夹子很致命,不过也很容易觉察。

    尤其是猎熊夹子——白得几斤好铁,特尔敦人高兴还来不及。

    可是接下来特尔敦人就笑不出了,因为他们遇到的陷坑一天比一天隐蔽、用料也一天比一天简单。

    到如今已经全都是“一个土坑、一根木锥”的小陷阱,还有尺寸和老鼠洞差不多、专门针对马匹的陷坑。

    也许贵人们还认为两腿人只是羔羊一般的温顺猎物,但是普通的部众已经很清楚,帕拉图人绝对不是羊——至少此地的不是。

    石箭看着受伤的奴隶和受伤的甘草黄,不仅不恼火,反而有点高兴。

    正当石箭盘算着什么时候,三名骑手穿林而来,为首的竟是图鲁科塔本人。

    石箭众人急忙行礼。

    “做什么?弄出这大动静?”秃犬阴沉着脸问。

    “我的人踩了陷坑。”

    “踩陷坑有什么打紧?速速行军。”

    “可……”石箭犹豫不定:“得派些个人带受伤的回去。”

    秃犬眯缝起眼睛,握住镶金的刀柄:“谁受了伤?”

    听到这话,踩到陷坑的中年奴隶惊慌地爬起身。他忍痛站直,血从靴底淌出,流进土里。

    “速速行军。”秃犬喝道:“耽误围猎,我定杀你。”

    石箭忍气吞声的施礼。

    对于赫德人而言,男子气概是权威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石箭现在顾不上那么多。

    秃犬明显冲着他来,他若是落下一丝口实,都可能会被当场格杀。

    石箭留下伤者和伤马,继续向前行进。虽然刚刚踩上陷阱,但他们还是得沿着这条小径走。

    因为路旁也可能有陷阱,而且有现成的小径不走,去走林间野地反而会耽误时间。

    这里不是一马平川的草原,往哪走都行。这里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原始森林,稍微不小心都会迷路。

    石箭不情不愿地往前走着。

    秃犬没有善罢甘休,反而得寸进尺。他就如同这些部众真正的主人一般,骑马走在队列后边督军。

    顺着小径走到底,是一座河谷。

    河谷东西走向,两边都看不到任何人烟。

    秃犬迎风嗅了嗅,喝令石箭带人向东。() ()

    狗鼻子就是比马鼻子灵,刚刚转过一个弯,一座位于在河谷南岸的隐蔽营地暴露在特尔敦人面前。

    营地四周是用树枝插成的篱墙。篱墙内既能看到帐篷,也能看到桦树皮和麦秆铺成的屋顶,甚至还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

    这就是猎物,这就是特尔敦人来到此地的原因——帕拉图人的密营。

    “呵!两腿人的密营!”秃犬大喜过望:“你等藏好形迹,等着右翼和中军过来。若是惊动到两腿人,杀了你们!”

    留下几句威胁,秃犬便去动身寻他的部众。

    ……

    躲入山林、筑营隐匿,留下一座座空荡荡的村镇……

    对于两腿人断尾求生的举动,特尔敦人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赫德诸部都是就是这样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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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逢战事,赫德部落里的成年男人要尽数出征。

    首领们就会集中所有的牛羊、财货、妇女和毡帐,再择一偏远隐蔽处安置,这就是所谓的老营。

    男人在外厮杀时,老幼妇孺就躲在老营等候音讯。而真到需要抛弃老营的时候,诸部首领也绝对不会犹豫。

    所以对于诸部来说,清抄老营是战争的重要环节之一。

    因为战阵搏杀没有什么战利品可言,肥壮牛羊、美丽的妇人、辉煌的宫帐都在老营里。

    在石箭看来,此地的两腿人无非是用很多座小型营地代替一座集中所有财富的老营。

    将大小村镇的浮财抄掠一空后,不满足于收获的特尔敦人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森林。

    特尔敦人如同围猎一般划定范围,追踪觅影、搜山检野、挖地三尺。

    密营虽然隐蔽,但它不长腿。一缕青烟、一群飞鸟、一条人畜踩出的小径乃至一次糟糕的运气都可能导致营地暴露。

    随着密营接连被找到,一些特尔敦头领抢来的财货已经装满大小鞍袋,用所有的马都驮不动。

    那些空手而归的头领嫉妒得眼睛发绿——例如秃犬。

    ……

    对于眼前这座“老营”,石箭兴趣平平,他分不到战利品。

    秃犬没有讲明,但是石箭很清楚秃犬什么都不会分给他,这就引出第二个原因——秃犬饿得发疯,而石箭已经吃得很饱。

    不知等了多久,石箭听到有号角声从前方传来。

    上百特尔敦轻骑冲出森林,直扑密营,为首的正是秃犬。

    又有号角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青马也带人杀向密营。

    石箭命人吹响号角,踩蹬上马,不紧不慢跑向密营。

    ……

    刀光剑影,人嚎马嘶。

    两伙人正在一座简陋的营地内拼死搏杀,一伙人少,一伙人多。

    人少的一方手持长矛、弓箭和弯刀,张弓搭箭、驰骋冲杀;人多的一方拿着刺槌、标枪乃至连枷、镰刀等农具,以密集阵型作战。

    不消说,前者是特尔敦人,后者是下铁峰郡的民兵。

    在这场数百人对阵数十人的战斗中,罗纳德指挥的民兵们已经稳稳压制着特尔敦人。

    民兵推着车轮、抬着门板,以一种笨拙但却不可阻挡的方式缓缓碾向特尔敦人的营地——没错,这场战斗并非发生在河谷的密营,而是秃犬的营地。

    如果是在过去,战况不妙,特尔敦人早就快马加鞭逃之夭夭。

    但是现在不行,因为他们的战利品可都在营地里放着呢。

    特尔敦人好似推车上坡到一半的吝啬行脚商,被窥伺已久的狼一口咬在屁股上。

    他若是撒手打狼,车就没了;可若是继续推车,屁股就要没了。

    罗纳德眉头紧锁,注视着山坡上那一小队从未参与战斗的特尔敦甲骑——现在的他更应该被称为罗纳德少校。

    埃佩尔上尉想出了一个诡异、笨拙的战术,他称之为“车轮战”。

    简单来说,就是用一根粗大长矛把车轮从中间串起来。

    敌人不动,那就推着车轮走;敌人的骑兵一过来,立刻放下车轮,相当于是一个可以滚动的拒马桩。

    车轮既是运输工具、路障,也是长矛的支架——当然,还是需要有人扶着。

    可是躲在车轮后面扶着长矛,总比用两只手握着长矛面对骑兵冲锋来得轻松。

    于是乎战场上出现这样的诡异一幕:

    民兵们汗流浃背、喊着号子推着半人高的车轱辘,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推进”;

    特尔敦轻骑一过来,他们就放下车轮,就像放下一把雨伞那样放下车轮;

    面对着龟壳般的车轮阵,任凭特尔敦人弓强马快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外面射射箭。

    “你在等什么呢?”罗纳德少校心想。

    特尔敦红翎羽冷冷注视着“车轮阵”滚滚向前,直至帕拉图人推进到山坡脚下。

    水往低处流,车轮也有向下翻滚的倾向,精疲力尽的民兵逐渐无法控制沉重的车轮。

    原本还算紧凑的阵线先是变得松散,紧接着开始出现缺口——地面不总是平的,别说是一排车轮,就是一排人撞见糟糕的地形想走整齐也不容易。

    “呜咔哈!呜咔哈!”特尔敦红翎羽提起长枪,猛刺马肋,如离弦之箭般冲下山坡,特尔敦甲骑紧紧跟在他身后。

    十几名骑兵的冲锋竟让人生出一种千军万马的错觉,其他特尔敦轻骑见状也调转战马,跟了上来。

    “该你了。”见对方已经亮出底牌,罗纳德少校也派出他的猛犬:“亚当少校。”

    特尔敦甲骑灵巧地穿过车轮拒马桩之间的缝隙,民兵的士气一触即溃。

    红翎羽夹持长矛刺进一人的后背,长矛深深陷入血肉。那人跌倒,红翎羽顺势松手,拔出弯刀。

    其他特尔敦甲骑、轻骑从突破口鱼贯而入,帕拉图人四散而逃。

    红翎羽本以为接下来就是追在两腿人后面砍杀,却发现一小股两腿人逆着人流冲上来。他想也不想,挥刀劈下。

    只有一副臂甲的亚当少尉咆哮着抡圆刺槌,迎着红翎羽的弯刀砸了上去。

    刺槌本质上就是带铁尖的棍棒,为了保证强度,用了非常粗的木料。

    红翎羽骑马,亚当步战。前者居高临下劈砍,理论上占尽优势。

    然而当刀、槌对撞那一刻,红翎羽只感觉到一股无可阻挡的巨力从兵器上传回。

    红翎羽手掌发麻,虎口被生生扯裂,连手腕也被扭伤。

    更加出乎红翎羽意料的是,他的弯刀深深砍进对方的古怪兵器的木柄里,动弹不得。

    这一幕同样出乎亚当的意料。

    按理来说,长杆兵器的木柄应当反复刷油、晾晒甚至加上铁套确保其不会被砍断。

    亚当来不及抱怨刺槌的质量,他大吼一声,用上全身的力量狠狠向下一扯,红翎羽的弯刀应声脱手。

    亚当顺势一记自上而下的踏步突刺,直戳红翎羽右肋。

    槌尖对甲片,火星四溅。

    扎甲上最终只是留下一处凹陷,但是冲力经由甲叶传递到人体。

    红翎羽的肋骨登时折断四根,他痛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朝着马鞍另一侧倒下去。

    粗制滥造的刺槌同样走到了它的极限,刺槌木柄前端“砰”地一声炸开,铁锥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战马受到惊吓,发狂般奔逃。红翎羽的左脚卡在马镫里,惨叫着被战马拖走。

    冲进“车轮阵”的其他特尔敦人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

    帕拉图人仅仅是逃出车轮阵,而没有继续溃逃。

    相反,他们回到车轮旁边,然后……给车轮翻了个面。

    赫德人的长矛两头有尖,帕拉图人车轮也有正反两个面。

    用力一扳,矛尖朝外的“刺猬”眨眼间变成了矛尖朝内的“铁处女”。

    特尔敦人发现他们被关在了铁处女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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