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童年,老福格特认为自己很幸运。因为他的母亲一共生下八个孩子,活到成年的只有他一个。

    但不幸的是,福格特还有一个当小偷的父亲。

    小偷的职业风险很高,一旦被抓住,轻则挨顿痛打,重则丢掉右手。

    偷窃的收入与风险也不成正比。帕拉图毕竟不是繁华富庶的维内塔,在奔马之国,几乎没有小偷能够只靠行窃养家糊口。

    所以福格特的父亲挣面包主要还是靠打零工,碰到集市、庆典、礼拜等人多的场合才有机会搞搞副业。

    打零工也有淡季和旺季。旺季——例如春耕、秋收——的时候,福格特的父亲总是最后被雇佣,雇主实在没得挑才会收留他。淡季的时候,福格特的父亲则永远第一个解雇,因为只要看到他的木头假肢,人们就知道他犯过什么罪。

    对于福格特的父亲而言,失去一只手意味着他再也不会被大众所接纳。就连路人看见他迎面走来,也会捂紧钱袋、握住佩剑。

    于是福格特的家庭陷入了“因贫致偷、因偷致贫”的死循环,永远无法逃脱。

    在老福格特的记忆里,他的童年就是跟随父母在城镇与城镇之间辗转跋涉,农忙去乡下农庄找活干,入冬回到城镇打零工。

    当然,还有偷东西。

    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成为小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福格特八岁就被父亲派去偷东西——小孩子更灵活、更不引人注目,而且就算被抓住也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一直偷到十六岁,福格特不敢再继续了。因为他已经长出胡须、喉结,已经是小伙子了。

    成年人行窃被抓住,可就不是教训几句或是扇几巴掌那么简单。每次看到父亲的假肢右手,年轻时的福格特发自内心感到害怕。

    所以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福格特向他的母亲告别,从他父亲的掌控中逃离,跑到了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城镇,想要重新开始。

    说来有趣,福格特从小偷到大,从来没有失过手。他的本事可不是他那半路出家的父亲能比得了的,他是很厉害的三流小偷,厉害到单凭盗窃就能过得很好。

    打算洗心革面、清白做人的福格特,却发现自己连糊口都做不到了。

    因为没有一技之长,福格特只能靠卖力气过活。

    挖陶土、烧火窑,像牲口一样从早干到晚,挣到的工钱却只能换个温饱。

    就在福格特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的时候,他的人生迎来了第一道曙光——收留福格特做小工的陶匠把他请到家中,隐晦得表示想要招他做女婿。

    明面的理由是“经过反复考察,认定他是个可靠、老实的小伙子”。

    实际的理由是陶匠的独女早就对福格特芳心暗许,磨得这个老鳏夫不得不答应。

    很难通过老福格特今天的样貌推测二十岁出头的他拥有怎样优越的外形条件,只能姑且认为年轻时的福格特比较符合当时的审美观。

    就这样,福格特结了婚,有了一位贤淑可爱的妻子,有了一位待他很宽厚的岳父,未来还能继承一间小小的陶器坊。他相信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走运、更幸福的人。

    然后,打仗了。

    直到今天福格特都记得很清楚:那年先是春夏大旱,然后秋冬大雪,再然后“阙叶汗”带领着一支前所未有的蛮族大军进入帕拉图。

    人们都在惊恐地说“赫德蛮人这一次来,恐怕不打算再走了”。

    蛮人和帕拉图人打,帕拉图共和派还和帕拉图保皇派打,福格特也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那时的他正因另一件事焦头烂额——战火毁掉了他岳父的陶器坊,他的岳父破产了,还倒欠一笔定金。

    福格特东奔西走想借钱,他的岳父欠的定金并不算多,可就是没人肯借给他。外边正在打仗,人人都紧捂着钱袋子不撒手。

    福格特在陶器坊的废墟里站了一整夜,决定铤而走险。

    ……

    ……

    “然后呢?”皮埃尔皱眉问:“你没偷成?被抓了?”

    “办成了。”老头子低头拨弄着营火:“虽然那时候我已经好多年没干过那事了,但是本事还没完全生疏。”

    “那?”皮埃尔咳嗽着:“你的陶器坊在哪?”

    老头子故作轻松:“没了,连地皮都被收债的卖掉了。”

    “那你在哪?”

    “我被抓了。”

    “你不是说你偷成了吗?”

    “我搞到钱了。但我也被抓了起来。”

    皮埃尔有点恼怒:“那算什么‘成了’?”

    老头子沉默了一会,解释道:“我被抓是因为晓炉城有人指控我偷窃,和我‘做的活’没关系。”

    “我听不明白。”皮埃尔已经彻底糊涂。

    “因为。”老头子抬起头,平淡地说:“我的活是在寒鸦镇做的。”

    皮埃尔一开始没能理解:“你的意思是……你是说他们陷害你?”

    老头子咧嘴笑着:“也不能说是‘陷害’,因为我罪有应得。”

    “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复杂的,我去了趟寒鸦镇,搞到一笔能还清欠债的钱。我把钱还给债主的第二天,有人找到市政官,说家里遭了贼、丢了一笔钱。数额嘛,不多不少,刚好有我家的欠债那么多。。”

    皮埃尔眯起眼睛:“黑吃黑?”

    “谁知道呢?”老头子又舀了一杯热汤递给皮埃尔:“再喝一点吧……反正市政官问我还债的钱哪来的,我说不出来。”

    皮埃尔接过杯子,放在手里握着。

    “好巧不巧,又有一位‘旧相识’揭穿了我的身份。所以,人人都知道了——我是小偷的儿子。小偷的儿子是小偷,还有比这更简单的事情吗?”老头子满不在乎地笑着:“不过他也没说错,我确实是小偷。”

    “你没申辩?”

    “那时候在打仗,判刑很重。不认罪死刑,认罪不用死。”

    “你认罪了?”

    “是的,我认了。”老头子又重复了一遍:“他们也没说错,我确实是罪人。”

    围着营火的两人一阵沉默。

    “你不是在骗我吧?”皮埃尔忽然大笑:“从哪听来的故事?”

    老头子也笑起来:“我倒希望我是在骗你。”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呢?”皮埃尔问。

    “然后?”老头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我就被罚苦役,充军。那时候打仗,军队需要人干活。”

    “你还当过兵?”

    “没拿过武器,就是民夫,砍树、赶车、搬东西。”

    “哦。”皮埃尔有些失望,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热汤,随口问:“那你老婆和你岳父呢?”

    “都死啦。”老头子呼出一口气:“岳父用绳子自杀了,媳妇紧跟着病死了。”

    皮埃尔沉默很久,沙哑着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把陷害我的人全都弄死。。”

    “你是杜萨克,你有本事。”老头子苦笑自嘲:“我呢?我就是平头百姓,最多再算个小偷,咋也没有杀人的本事。而且我本来就是罪人,这都是罪有应得。”() ()

    皮埃尔不屑地轻哼一声。

    “等我回家的时候。”老头子一根接一根折断树枝给营火添柴,絮絮叨叨地说:“发现家没了,女儿也不见了,我又开始找女儿。找到女儿之后,日子就一天天过呗,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过去了……”

    “等等。”皮埃尔猛地咳嗽起来:“你还有女儿?”

    “有啊。”

    “她在哪?”

    “在哪?”老头莫名其妙:“还能在哪?”

    皮埃尔灵光乍现:“晓炉城?你女儿在晓炉城?所以你才在晓炉城?”

    “是呀。”

    “那你怎么?”皮埃尔没有忍心问出下半句——“那你怎么还坐这么久黑牢?她为什么不来赎你?”

    老头子看出皮埃尔的疑惑,摇了摇头:“我女儿结了婚、有了孩子,过得很好。她不知道我还活着。我告诉她干嘛?让她拿钱赎我?然后呢?然后多了一个小偷父亲?其实能站旁边看一眼,我就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皮埃尔看着炉火,长长叹了口气。他还没有孩子,没法体会身为父亲是什么感觉,但他想起了自己的爸爸。

    “那个啥。”老头子抓了抓头发:“谢谢你把我弄出来。”

    皮埃尔头也不抬:“没你照顾,我早就死在牢里了。”

    “光说我的事情了。咱俩在一个窝里挤了那么久,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被抓进牢里。之前问你,你不说,现在能说了吗?”

    皮埃尔小口啜着热汤:“我的事没你的那么曲折。”

    ……

    ……

    温特斯之所以派皮埃尔去寻找、等人,是因为这件事只有皮埃尔能办成。

    其他人要么缺乏单独决策的能力——例如那个时候的塔马斯、巴特·夏陵等人;要么抽不开身——例如巴德、梅森。

    皮埃尔也是这样认为的。

    得知赫德劫掠者攻入帕拉图境内,“过度反应”的帕拉图陆军直接对所有预备役杜萨克下达了动员令。

    临时征召的杜萨克们被编成了一个单独的骑兵军团,交由远征军司令部指挥。

    诸王堡血夜之后,远征军摇身一变成了军政府。亟需战力的军政府当然不可能放杜萨克们回家,顺理成章被纳入第三共和国的作战序列。

    入冬之后,战事暂歇。为了减轻后勤压力,帕拉图军政府将己方部队拆分到领地各城镇就食、过冬。

    这样做还有另一项好处:可以震慑潜在的反叛者,提高军政府对于内部的掌控力。

    既然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譬如:分散过冬就是分散兵力,假如红蔷薇突然打过来……

    再譬如:江北行省多了一大群满腹牢骚的杜萨克老兵。

    老兵都爱发牢骚,发牢骚也是老兵的特权。老兵们抱怨伙食、抱怨天气、抱怨傻逼百夫长、抱怨靴子不合脚,仿佛世界上就没有什么能让他们满意的。

    而杜萨克老兵尤其爱发牢骚。

    因为终身服役的特殊制度,临时征召的杜萨克们大部分都是服过七年现役的老兵,很多人已经胡子一大把,有些人甚至连孙子都有了。

    征召他们的时候,说是要去他们打赫德蛮子,打跑赫德蛮子就可以回家。

    于是杜萨克们不分老幼,或情愿、或不情愿,骑上战马、背上干粮前往野战营地集合。

    结果呢?

    赫德蛮子打跑了,又要杜萨克们对付自己人?怎么说好的不一样?

    效忠于帕拉图共和国的杜萨克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干过脏活了。

    帕拉图出生的年轻一代甚至已经不知道的真正含义,只有老一辈杜萨克还存有当年挥舞马刀砍向“庄稼佬”的记忆。

    眼看着时间到了冬天,军政府方面连解除征召令的苗头都没有。杜萨克们满腔怨言,既生气,又感觉被背叛了,而且还很想家。

    胆子大的杜萨克当了逃兵,不敢当逃兵的杜萨克们只得每日酗酒浇愁。

    军队不供应酒,杜萨克们用臂环、腰带、银马镫找商人换,甚至动手抢。

    江北行省的酒馆、旅店、十字路口,到处都是醉醺醺的、想找人打架的杜萨克。

    在这种情况下,皮埃尔和瓦希卡的身份几乎天衣无缝——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杜萨克。

    离开铁峰郡以后,皮埃尔和瓦希卡从西面的无人区绕行,在赤河部的协助下渡过烬流江,过江再向东进入江北行省。

    江北行省的面积与新垦地行省接近,在二十余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找一小撮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是皮埃尔有办法。每到城市、村镇,皮埃尔总是先去酒馆打听消息。碰到正借酒消愁的杜萨克就请对方喝一杯。

    杜萨克在帕拉图人中间是异类,他们的发型、饰品、衣着都与后者不同。

    两个杜萨克碰头,天然就有亲近感。再加上不间断的烈酒续杯,跟皮埃尔坐到一起的杜萨克们很快就开始抹眼泪、搂肩膀、称兄道弟,恨不得要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告诉皮埃尔。

    经过橡林镇时,他从一个杜萨克口中听说“厨艺特别厉害的修蹄匠”的传闻,顺着传闻追溯,从另一个杜萨克口中得知了“修蹄匠”的驻地。

    虽然见面才发现对方不是贝里昂,但是意外得知修蹄匠之前曾和“某个年纪不大但是很厉害”的铁匠一起工作过,修蹄匠的厨艺也是和后者学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皮埃尔顺藤摸瓜一个驻地接一个驻地找寻,最终成功与贝里昂碰头。

    温特斯给皮埃尔的任务只是“找到人,尽力而为”,虽然贝里昂受到的监管并不算严,但也不是皮埃尔和瓦希卡两人就能解决的。

    所以皮埃尔和瓦希卡商议后,决定由瓦希卡返回铁峰郡送信,皮埃尔留在江北行省等待援兵。

    其实皮埃尔还有另一个想法——他要找到吉拉德·米切尔。

    也就是在这个时间,皮埃尔被抓了起来,并被投入石山监狱。

    ……

    ……

    老头子嘿嘿笑着:“我就知道你来头不小。”

    “所以你才照顾我,对吧?”皮埃尔似笑非笑。

    “是这样的。”老头子干脆承认:“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可能主派来救我的。”

    “不管怎么样,谢谢。”

    老头子岔开话题:“你是咋被抓到的?你还没说呢!是有人设卡吗?”

    皮埃尔冷哼一声:“设卡?碰到巡逻的宪兵,我和我的同伴一挥鞭子就能把他们甩开,他们想追都追不上。估计都以为是两个醉酒的杜萨克吧。”

    “那……”

    “事情办得很顺利……我请了全酒馆所有杜萨克的酒。”皮埃尔脸颊在抽搐:“不知道为什么,人来得越来越多,他们喝醉了开始打架、跳舞、撒酒疯。”

    “然后呢?”

    “然后有人提议烧了酒馆。”

    “……”

    “酒馆老板被吓得封了门,宪兵一到就把我们全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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