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童话总是有期限的,这句话就像辛德瑞拉的午夜钟声,如侬总要离开孔雀园这一小小乌托邦,独自去面对冷冰冰的贺疆。

    书房门紧闭,如侬径直入内,盖因先前贺老爷子招呼过,也没有人阻拦。短绒地毯近乎吞没了高跟清脆的响动,屋内静谧无声,只有贺疆沉重的注视。

    “今天的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就是我说的那样,没什么好解释的,您日理万机,不必多问了。”

    贺疆板着脸续道:“我答应了你妈照顾好你。她希望你嫁个好人家,我也欣赏无让,这件事,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走到离婚这步,我必然问个清楚。”

    听到那个心尖上的称谓,如侬的眼睛有点酸。可她不过讷讷数秒,仍微扬下巴,高傲如一只不染凡尘的鹤:“我妈对我的期许绝非如此。”

    她看向这个面貌同自己几分相似的男人,又冷冷补充。“还有,别提她,你不配。”

    “啪!”

    贺疆大掌猛地拍桌,震得一旁的茶盏也颤了颤。若不是他席间饮了点酒身子发软,不然这个巴掌便要落在如侬脸上,“你真以为自己出息了?用着家里的资源功成名就,反过头怪起你老子来了?”

    “是否靠着家里走到现在,我自己最清楚。”

    如侬成名以来,不曾享受过贺氏的资源,也不沾“贺大小姐”的荣光。是在结婚伊始,媒体为了撰写那场世纪婚礼上的她和魏无让如何天作之合,才开始爱用这个身份炒作。

    而贺大小姐本人,如侬她用这个身份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求父亲换掉《贪狼》里江以商的角色。

    “好、好啊……”贺疆气急,猛地咳嗽数声,呼吸平复后只得沉沉喘着气,由鼻尖递出一声冷笑,“你不想要的东西,旁人可求之不得。不说别的,就说那个姓江的,他一定很恨你吧,清高的贺小姐?”

    “那又怎样呢。”

    如侬平静地看向座上的贺疆,“至少我问心无愧就好。你们把他当资本的蝼蚁,可我不是。”

    “你还没有到能跟我谈论资本多么残忍的时候。”贺老爷子目如深渊,沉淀着在商海漂浮数十年的冷漠,“影视业、娱乐圈,本就是资本的游戏,你长到这个年纪还如此天真,真是程小雁把你保护太好了。”

    “你是不是不知道?那个姓江的后来单独找过我,想要回与贺氏的合约。你为了你的理想,葬送别人的前程,怎么还能大言不惭地批判起你老子来了?”

    贺疆一席话说毕,满意地在如侬脸上捕捉到一丝紧张。他一早就看出来,那个江以商对她而言意义非凡,不然不至于让她第一次丢掉所谓的自尊和怨恨,卑微地乞求自己。

    可他故意掐头去尾地告诉江以商,是贺如侬要换掉角色的,贺氏爱莫能助。

    他清楚的记得,当时青涩的男生脸上一白,却仍不忘微笑地鞠躬离开。

    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

    如今,他用同样的春秋笔法向如侬讲述这个故事,他想让这位桀骜的女儿知道,有时候,后来的入局者,是不得不臣服于既有的游戏法则的。

    “我记得,《贪狼》的男主角后面身体累出了毛病。”如侬垂睫,落目在自己的缎面高跟上,声音有些颤抖,“你们并没有真的栽培他,而是用尽即弃……”

    “话说回来,江以商是刚拿了金像奖?”贺疆挑眉,“如果换一个人,怕是早就被磋磨得没有志气了吧。贺如侬,你得庆幸他有韧劲。”

    如侬上下唇碰了碰,没再说话,片刻后离开了书房。

    贺老爷子有心当个博古通今的儒商,搜罗了不少古籍陈列在黄花梨木书架上,层层叠叠地围起来,旁人叹为观止,如侬却只觉得阴森如棺墓,葬送了人性最后一点温度。

    *

    如侬到家时业已傍晚,华灯初上的时节,连对面那户的窗也透出了光亮。

    司机将她送入车|库后离开,如侬却不急着回家,站在门前小台阶上张望。然后,她看见一位短发女人自她心心念念的小花园内走出,手里拿着些园艺工具,赫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

    女人侧首,向花园那头说着些什么。继而一个男人步出,带着漫不经心的笑,轻松地拍了拍身上的枝条泥土。

    如侬本盘算着同新邻居打声招呼,却在看清男人脸孔时,心如失重一般,突然慌得不行。

    “贺小姐。”男人也发现了她,用惯常似笑非笑的表情招呼道,“好巧。”

    晚风就这样轻轻地抚过如侬的脸庞,也吹皱了她的心。

    她几乎在心里钦定了他们的关系。

    江以商身边的女人,短发利落,容貌姣好,同他谈笑风生,很是合拍。如侬是第一次在荧幕和活动外看见江以商身边有女伴,更何况,这次是在住宅这样私密的场所。

    她点了下头,算是对江以商的回应,随后行云流水地开门、入室,再不回首。

    如侬一向规矩,回家后鞋子衣物都需物归原处,只是今天心情烦闷,香槟缎面的Jimmy Choo各分东西,披肩也随意扔在沙发上,她赤着脚走到冰箱前,躬身翻来找去,才翻出一盒过期的冰淇淋。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心情不好想吃点甜的都找不到。

    贺老爷子,烦人。江以商,更为烦人。

    她悻悻关上冰箱,边往楼上走边拉下裙子的拉链。特别定制的小礼服几无余寸,穿一天下来,勒得浑身没一个放松的地方。

    橘生的电话打来,如侬将今日见闻告知。

    “你对面是江以商呀?”

    “你听上去好像并不惊讶。”

    橘生做作地惊呼:“呀,你怎么这么倒霉呀!怎么跟江以商当邻居呢!”

    如侬冷笑:“贺橘生,你当不了好演员是有原因的。”

    “哎呀,又不是人人都得走这条路。”

    “不过上次,你不是同我说没见江以商有女伴么。”如侬换上丝质睡裙,浴缸正放着热水,热气氤氲,“我今天在他家看见了,短头发,挺干练的。”

    那头的橘生好像喝了不少,几乎脱口而出:“短头发?陈露呗,他助理。”

    片刻的沉默后,她登时意识到暴露了些什么:“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支支吾吾好一会儿,发现女娲也补不了这个天,遂滑跪认罪:“算了姐,你骂我吧。”

    “……”如侬张了张口,却半晌无言。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你们很熟?”

    “也不算,投资项目时认识的。之前拿了点零花钱跟他炒股票,还赚了不少,之后一起投项目,一来二去交集就多了点。”贺二小姐在犯错后,连语气都乖得可怜:“他脑子还算好使,连我们家的理财顾问都说没什么问题。”

    如侬探手去试水温,敷衍地“哦”了一声。

    “你想啊,要不然他之前片酬就那么点,怎么能买得起这房子呢。”

    她说得没错,江以商的片酬是得了金像之后才翻了番,买这座老洋房必然捉襟见肘。

    但说起房子,如侬又想起另一茬。

    “不对啊,这房源还是你介绍给我的,难不成……”

    橘生干笑两声。

    *

    门铃声划破黑夜的宁静。

    江以商刚洗完澡,赤着上身,发梢还挂着水珠,不时滚落在颈窝和肩头。他瞥了眼可视门铃,见是如侬,便径直开了门。

    “你为什么要买这套房子?”如侬不顾眼前春色,直截了当地发问。

    江以商眨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橘生全抖搂出来了。”如侬一手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叉着腰,愣是不依不饶把江以商堵在家门口:“交代吧。”

    “哦——”江以商应付着,拉长的尾音里却藏不住笑意,“那就是她交代那样。”

    什么样?江以商人脉得到的这两套房源,故意叫橘生介绍给她?

    如侬柳眉紧拧:“你故意的。”

    意指罪状不止如上两桩,还得加上一条:江以商故意“霸占”了这座有花园的屋子。

    男人不置可否地笑着,一双含情目令他看个电线杆都深情,刻下如侬更是被这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不自觉地收回手来,轻轻地裹紧身上的披肩。

    她来得匆忙,还穿着那条吊带睡裙,适才手支开时裙下风光若隐若现,幸得夜色遮掩。

    江以商向前迈了半步,如侬不自觉地后退,却被男人一手拉过,踉踉跄跄地进了门。旋即,她闻得门在身后阖上,而手腕被攥住的地方,是热烈的、属于江以商的体温。

    “你干嘛。”她抽离,带着低声的嗔怪。

    江以商却折身走入会客厅,懒懒地擦拭着头发:“外面风大,会吹感冒的。喝点什么吗?”

    她本想兴师问罪,岂料拳头砸进棉花里,江以商云淡风轻的模样让她失了诘问的兴致,因为如侬忽然意识到,也许刻下她的冲动也是江先生计划中的一环。

    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用,我要走了。”如侬不理会他,伸手去拉黄铜门把。

    江以商从善如流地点头:“好,那你帮我把门带上。”

    又碰了个软钉子,如侬难受得好像浑身有蚂蚁在爬。

    “江以商,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以商半掀眼皮,心里默默记着数,直到她汹汹地走到自己跟前质问,才笑出了声:“我怎么了?”

    如侬被问得哑口。来得是她,要走的也是她,江以商什么也没做,却又像什么也做了似的,扰得她心烦。

    “没什么。”她偃旗息鼓,连适才昂首挺胸的气势也没了,就要往门口去,“我记得之前你答应过我不要互相打扰的。”

    “是,我食言了。”毁约者大言不惭道,“贺小姐,我还是很想和你做回朋友的。”

    “我说过了,不行。”

    “可是如果你真的拒绝我的话,今晚就不会敲响我家的门了。”

    如侬想反驳,但像是舌头被拔了的猫似的,连声都发不出。座钟秒针的脚步提嗒,伴着如侬愈发狂乱的心跳声,合成一章夜的奏鸣曲,而如侬危险地察觉到,这支曲子的名字,叫心猿意马。

    她真的搞不懂江以商,永远这样话说一半的暧昧,永远对她客气,也永远不展露真心。

    以致于她对江以商的每一次靠近都如临大敌,只当这也是男人游走于花丛中的把戏。

    而她心慌之余,男人却攻城略地般欺身压近,迫使如侬更仔细地打量他的眉宇、鼻梁、唇线。他本就生得副好皮囊,这六年间更被岁月打磨得贵气逼人。如侬忽的想起,早些年有人说他是贫民窟里的贵公子,这个形容放在他身上真的再贴切不过。

    近距离的接触是很容易让人乱了心神的,暧昧的吐息、心跳,不论哪一样,对于理智来说都致命。

    如侬垂睫,避开江以商的目光。“我结婚了。”

    江以商不言语,只是靠得更近。然后他自如侬身后某处摸出一只玻璃杯,体温也很快从如侬鼻尖抽离,话音淡淡,似有笑意:“贺小姐,我只是想拿杯子。”

    如侬感觉一股无名热浪没过她的脸庞,直烧上耳根。不是,她在想些什么啊!

    还说了什么“我结婚了”这种蠢话,好像在期待些什么不伦桥段——

    江以商会在心里笑她轻浮蠢笨吧!

    她努力平复着心绪,听到男人拨开红酒瓶的木塞,清脆的“啵”一声,接着是液体流入杯中的声响。

    然后江以商清冷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传入她耳中:“还有,你的婚戒呢?魏夫人。”

    世纪婚礼上魏无让送的那枚鸽子蛋留在了燕桥别墅,她手指上早已空空如也。

    明明一分钟前还在称呼她“贺小姐”,此刻突然转变的称谓,还有故意提及的婚戒……很难不怀疑江以商是不是也真的是什么背德文学爱好者。

    停!怎么又开始瞎想了贺如侬!

    如侬摇摇头,把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打散,然后小声嘟囔着,回答了关于婚戒的问题:“我不爱戴。”

    瞬间,她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如果按照贺橘生说的那样,以江以商的情报网,打听到她与魏无让离婚的消息不是什么难事。

    他又在挖坑给她跳。

    江以商表情如常,并未挑破她拙劣的谎。这让如侬更加确信,他就是故意逗她玩的。

    男人笑着,将红酒递到她跟前,“要么?”

    灯光下,葡萄酒漾起漂亮的色泽,像橘生那块红宝石,混着欲望的味道。

    它分明是伊甸园里,亚当与夏娃看见的那枚禁果。

    如侬摘下了它。

    她仰首,一气将杯中液体饮尽,然后将杯子递还给房间主人,“谢谢你的酒,我走了。”

    门开阖,落下沉重的尾音。五分钟后,对面玫瑰阳台后的卧室亮起了灯。

    江以商垂眸,玻璃杯沿落着斑驳的唇印,如今夜此处种种的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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