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爱与追求的,

    梦想与经历的,

    你冷暖自知,

    是欢畅还是苦楚?

    是升G调或降A调,

    降E调或升D调——

    耳朵可能分辨?”

    阳光洒在古朴漂亮的铅字上,书册里是属于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如侬阖上书本,稍偏首去,里间病床上躺着一具垂老的躯壳,与窗外的夏日格格不入。

    上周橘生将她从瑞士唤回,因为贺疆情况不容乐观——医生说心脏的毛病从没好过,加上老爷子身体状况承受不起大手术,只能活一天是一天。

    听到这个消息,如侬尘封久矣的心湖终归泛起一丝波澜。

    倒非为贺疆本人,而是为她的血亲。

    她来的这几日住在贺宅,白风越要料理贺氏的烂摊子,很难抽出身来,大多数时间是如侬跟橘生交替陪床。原本如侬以为贺氏失了贺疆会像一艘丢了方向的大船,但白风越是何等人物,有她掌舵,一切风平浪静,没人会觉得这个夏天与以往有何分别。

    为此如侬不免觉得好笑。贺疆为之钻营的一切,也不过在白女士指掌翻覆之间——他心比天高,实实在在落了个命比纸薄的下场,倒也算不得可怜。

    病房门被推开,是橘生。

    她染了头酒红色,连发丝都发着光。听闻如侬离开的这几年里她相亲十有八九都黄得诡异,后来跟老爷子吵过一架,索性离经叛道地染了头纹了身,还走马灯似的换了一堆小男友,把从前见不得光那些事舞到台面上,贺家才不提联姻的事。

    “姐你回去歇会儿吧,我来。”橘生坐下往自己耳边扇风,心口一只蝴蝶在V领背心下若隐若现,“晦气死了,昨天晚上没注意差点撞到个人,他还讹上了。亏我觉得他长得好看准备发展发展,结果是于政手底下的人,今天就耀武扬威地来找我讨|说|法。”

    她烦闷地吹起鬓发:“你说现在这些小年轻,一个个安的什么心思?”

    “你花名在外,谁都想攀一把,那不是很正常?”如侬淡淡地将书放上窗台,给橘生倒了杯水。

    橘生只是烦躁,并不算渴,所以只抿了抿,瞥一眼里间病床上的男人,压低声音:“不过那男生真挺帅的,几个月前短视频火过,真人比视频好看,我找给你啊——”

    如侬坐回去,礼貌地拉开距离婉拒:“那倒不必。”

    “……”橘生丧气地瞪着她,把刚掏出来的手机又塞回包里,酸溜溜地,“也是,我们贺小姐是谈过顶流的,寻常俗物哪能入得了眼?现在要论演技和流量齐飞的,江以商算第二,那就没人敢说自己第一咯。”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如侬心口似拧了一下地疼。

    “橘生,不提这个。”

    橘生无奈地耸耸肩:“好啦,那就不提。”

    这几年内娱最炙手可热的人物里,绝对有江以商的一席之地。《恭王府》开播没多久就被总局纳入文化传承重点工程优秀剧目,后来又提了飞天奖;《山止川行》更是狂揽25亿票房,捧回金鸡华表,甚至男二号郑宪也拿了金鸡男配;《无人之境》入选戛纳和柏林主竞赛单元,摘下金熊奖……

    只可惜,江以商本人奖运并不好,作品履历金灿灿,但他到头来手上还是只有那尊金像。

    人气水涨船高,粉丝之间的较量也升了级。以前从没有人会质疑江以商的演技,但是因为GR的流量炒作路线,也有不少人在评论区嘲他是塞进剧组里的资源咖,所以连男二都能捧回奖杯,他却不能再封影帝。

    那年《无人之境》和《失温》一同入选戛纳主竞赛单元时,如侬放弃了戛纳红毯的机会,等到电影节开幕,才发现《无人之境》也少了个江以商。

    但是那时候媒体聚焦在江以商身上,说他自知没有实力不好意思站上戛纳红毯,所以索性装病不去。如侬翻了很久,才翻到一篇报道说,江以商贺如侬王不见王。

    多么重的判词,他们已到了一山不容二虎的地步。

    可即便不提,他们也心知肚明,在彼此心口留下的疤痕绝不会因为时间自动弥合。

    她们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的蝉鸣充当调剂。

    好在没令姐妹间尴尬太久,病床传来几声苍老的呻|吟,如侬立即起身察看,橘生紧随其后。

    贺疆醒了过来,艰难地睁开眼,看向两个女儿时,眸光不似平素锐利,倒多了几分茫然。他怔怔地看了看如侬,嘴型开合,好半天才发出声:“回、回来了?”

    如侬点头,递过一杯温水。橘生扶他坐起来,掖了掖被角:“想吃东西吗?护工说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吃,饿不饿?”

    贺疆身子还很虚,摇头都摇不囫囵,声带像是被暴晒过,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挤出一句“不用”。

    他挣扎着抬起手,指向如侬的方向:“你来……我、我有话要说。”

    “那我去叫护工准备吃的。”橘生很识趣地退出去,临走时给如侬递个眼神,意思是“别气他”。

    今时不同往日,贺疆病入膏肓,稍微动怒都可能诱发心病。如侬了然地颔首,搬了个凳子坐在床前。

    终归是没有一起生活过,不曾剑拔弩张的时刻,她与贺疆之间也没有家人的亲近。

    衰老的男人卧在松软的枕头里,不曾打理的仪容更显出他的憔悴。这位叱咤商场小半生的贺总也迎来垂垂老矣的时刻,说一句成形的话尚要积蓄很久的力量,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居高临下地训斥她。

    “贺如侬。”他气息衰微。

    如侬垂着眼“嗯”了一声,避免去看父亲的模样。对于一位临终的病人,不见病容也算是美德。

    “我,我活不了多久了……”贺疆没什么力气,尽量把话说得简洁,“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你和、和你妈。”

    她没有应,只是削苹果的手冷静而麻利。

    “我也不知道、咳咳……我也不知道怎么补偿,给你留了一半我在贺氏的股份。”

    “我妈呢?”好半天,如侬才冷冷地开口。

    “……”贺疆怔了片刻,“我给她补偿名分。”

    可女儿只是淡淡哂笑,削掉一截打着卷的苹果皮:“我想,她也不会愿意死后还要与你捆绑在一起。”

    生前争取不到的东西,来迟了也是比草贱。

    贺疆徐徐阖眼:“那你想为她争取什么?”

    如侬不语,继续削果皮。水果刀灵巧地在她白皙的指掌间旋转,划出凛凛的弧光。

    “小时候我常想,为何你能狠心到一走了之杳无音信,明明我和我妈也没有搬过家,只要你有心,可以很轻易地找到我们,这个疑惑困了我十多年,也困了我妈十多年,直到后来被骂得越来越难听,我以为是她撑不下去了,才带着我搬了家。”

    她经过科班训练,平常的叙述也好听得像电影的旁白:“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本地财经新闻里在播报你组建贺氏的消息,白阿姨就那样体面地陪衬在你身边。我妈太笨了,那时候才发现原来我们是你不愿提起的过去,就像你只同她摆了酒席没有领证一样,早就留好了退路。”

    贺疆唇紧得像一条绷直的弦,手不由自主地攥紧被单。

    “只是因为你说爱她,她甘愿自己把自己骗得团团转,也不愿相信你离开的事实。”如侬将光洁的果肉放入盘中,取过一张纸巾,轻柔地擦拭刀刃,“还不如就当你没有出现过,我和妈妈一样过得很好。”

    “……你想做什么?”

    “股份我也不需要,你都留给橘生吧。”如侬看进他的眼里,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会宣布与你断绝关系,从此贺如侬与程小雁,都跟你再无瓜葛。”

    “你!”贺疆气急,一迭声地咳嗽起来。

    如侬替他顺了顺气,眸中却无半点温度:“你放心,我只是一个没有靠山的演员,掀不起什么风浪。况且白阿姨与橘生待我极好,我没有为难她们的道理。”

    她顿了顿,轻笑道,“我只是让我们的生活都回到了正轨,不是么?”

    “好,好,好得很……”贺疆咬紧牙关挤出一串字音,“看来你还是恨我。”

    “我没有办法不恨。”

    “你母亲,确实是我亏欠了她。”贺疆喘着粗气,“但是当年江以商的事情,其实还有解法。只要你像橘生一样服服软撒撒娇,我更换他的契约内容,至少能保证出道前五年内他走得四平八稳。”

    他闭上眼:“贺如侬,金刚则折、革刚则裂,你要懂得屈伸。”

    如侬回得平静:“知道了。”

    贺疆还想说什么,可是看回女儿面上时,终归万语千言止于唇舌。她早年还像他更多,带着未经雕琢的璞玉感,可现在,许是在被阿尔卑斯山的雪浸润过,竟越发不染纤尘。她眉眼间扫过淡淡的愁绪,却不似程小雁那样烟雨蒙蒙,更像是冬日的雾凇,叫人望而生畏。

    最后贺疆叹了口气,让她换橘生进来。他以为父女缘分已尽不必多言,却不知如侬在走出病房时,轻巧地抹去一滴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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