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团圆节,晋国京城西郊的一个乡间小道边。

    夜凉如水。

    沈虞一动不动地蜷在路边的一堆草垛中。

    外头静悄悄的,她在黑黢黢的稻草中凝神屏气、支着耳朵等待了许久,只听到乌鸦少顷会叫一声,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动静。

    她终于暂且放下一半的心,悄悄扒拉开条缝,瞅了瞅,没人,又探出头左右瞧了瞧。

    四周空荡一片,哪还有半个人影,沈虞这才从草垛里窸窸窣窣地钻了出来。

    今儿是她那好赌的爹将她高价许给富商做第十九房小妾的好日子。

    沈虞活动了下因躲藏了半天而有些发麻的身体。

    是了,那比她爹小上三岁的富商还说了,改明儿他就将家中的十七房小妾统统打发喽。

    银白的月色下,她乌黑的头发早已散作一团,凌乱不已,白皙的脸庞上东一道西一道的灰痕。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裳,几处紧要位置还打着补丁。

    楚腰蛴领却依旧难掩。

    只一双眸子红肿不堪,在柳眉的衬托下略显滑稽。

    这位大爷看着肥头大耳,却很是有一番诚意了!

    她转眼就告诉了他家中的一位小妾。

    这才有今日逃婚的生机。

    沈虞又走了几步,蹲下身去,将包袱从另一个草垛里掏了出来。

    她拍了拍包袱上的草屑,这里头还装着她的嫁衣呢。

    料子可好了,她这辈子都没穿过如此漂亮、如此值钱的衣裳,真是有福气啊。

    她面上笑着,豆大的泪珠却滴落在包袱上,洇湿了一处。

    沈虞抹了下眼角。

    现下想来,这也是她身边最值钱的东西了。

    其余便是她积攒多年才攒下的三两银子。

    她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子,接着将包袱往背上一甩,打好结。

    月光洒在地上,她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抬头望了眼空中同样孤零零的素娥,心中一酸,泪珠又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

    至于她的那个赌鬼爹……

    沈虞又抹了下眼睛,转眼间面上已是一片坚定,她再也顾不得他啦。

    父女缘分已尽。

    从此,她要去别处谋生啦。

    她又紧了紧胸前的包袱,准备往东边走去。

    从前听外祖母说过,她的老家在东边的李家村,离西郊这里有六七十里路嘞,想是富商也寻不到那里去,况且外祖母还说过那儿民风淳朴,也不排斥外来人。

    是她这么个孤身一人的弱女子合适的去处了。

    只是她走了还没几步,就被一辆板车挡住了去路。

    ——

    有个一身黑衣的男子,无声无息地躺在板车上!

    沈虞死死捂住嘴连着后退了几步,终于控制住快要溢出喉咙的尖叫。

    顾不得被吓得有些发软的双腿,她使劲地一下又一下地拍着“扑通扑通”直跳的胸口。

    魂都差点被吓没!

    她又往四下瞧了瞧,只有快成熟的麦穗在田间随着微风晃动着。

    沈虞再揉了揉眼睛,往前瞧去,这是从哪里来的大变活人!?

    亦或是死人?

    下一瞬,刚瞧见男子的脸,她就滞在了原地。

    天爷!

    沈虞下意识地走近两步。

    看清了些。

    是她眼花……还是仙君下凡了?

    男人面容冷峻,鼻梁高挺,剑眉下面的一双眼安详地合着。

    薄唇微抿。

    躺在那里,通身的气质与月光融为一体。

    她捂住再次“扑通”跳的心口。

    视线还在他的脸上流连。

    她不觉又靠近了些,面色如玉却不是惨白的样子,瞧着像是没死!

    沈虞这才发现他的下颌处有道血痕,血迹已经干涸,一处发尾好似被烧焦了,置于身侧的双手手背上也有几道伤痕。

    最严重的那道可见皮肉。

    沈虞目露痛惜地“嘶”了一声,一边恍然地往他胸前望去,衣裳平整好似无伤口。

    她捻起自己的一缕长发,凑近了去探他鼻息。

    发丝微动,还活着!

    活着就好。

    这么俊的郎君,谁家不要了啊!是被谁所伤,扔在这里呢?

    这是怎么个事情呢?

    沈虞皱眉,略一思忖,大概推测出他是何时被人放在这里的。

    她就说呢,她逃的时候跑那么快,本就看见后头没人追了才决定藏在这里的,怎么躲了一段时间后听到外头吵吵闹闹的有声音呢。

    原是那些将他扔在这里的人闹出的动静。

    害她又提心吊胆地熬了小半天。

    寂静的夜里。

    连树梢上的乌鸦都不叫了。

    鬼使神差地,沈虞走到边上,扶起板车。

    车轮渐渐地在干燥的泥路上无声地滚动着。

    ……

    待沈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将板车推出很远了。

    她看了眼前面的人,又抬头看了眼月亮。

    接着面不改色地往前走去。

    有人陪着,也不用怕走夜路了。

    *

    皇宫外,西城区的偏远一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此处的废太子慎王府烧了一天一夜。

    除了府里些个伺候的奴才在火势蔓延之初浇了几盆水外,大街上,无人问津。

    秋风中,曾经的一切俱已化为灰烬。

    废墟中徒留几处零星的火苗扰乱着月光。

    连大门都没被留下的门口,一名侍卫正悄声地与废太子的贴身太监陈继德汇报着:“废……”

    “王爷已经安全了。”

    陈继德的眼眸一抬,继而又落了下去。

    事已毕。

    陈继德向两名侍卫拱手道谢,接着又从袖口里掏出一叠银票。

    二人收了银票,笑着道了句“公公客气”就走了。

    待走远了些,刚才说话的侍卫才对同伴道:“如此不孝不悌之人,也只有陈公公会挂念着了。”

    他摸了摸胸口的另一沓银票,勾起了嘴角。

    不待旁边的人开口,又道:“焉知今日放虎归山,他日不会为自己招致祸端。要是换做我……”

    他笑了声,没再继续说下去。

    还要给他好好藏起来,再找大夫,笑话,他们将他运到西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同伴摇了摇头。

    废太子已到这般田地,还能有什么祸端呢。

    陈继德只看了眼他们离开的背影,就收回了视线。

    边上烧到一半的牌匾倒在地上被肆意践踏着,上面的脚印清晰可见。

    满目疮痍,陈继德不禁悲从中来。

    他早已不是旧时意气风发的大太监了,如今也只剩下废太子走狗这一个名号了。

    不,他擦了把眼泪,面上瞬间被涂成黑乎乎的一片,他连废太子的走狗都不是了!

    何为乾坤!何为乾坤呐!?

    他仰头望着天,在心中长叹道……

    末了,终究是佝偻着背,走了进去。

    好啊好啊,烧的好啊。

    都毁了吧……

    *

    沈虞走了整整一夜,才循着记忆中外祖母说过的路线摸到了李家村的边。

    她推着板车沿着不宽不窄的道路从村口缓缓走进村里。

    天色已亮,清晨的潮气中,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

    沈虞一颗飘荡的心仿佛又看到了新的希冀,暂落到了实处。

    她放下手中的板车,双腿已经快累得感受不到知觉了,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在一旁的土堆上坐了下来。

    又饿又渴,包袱里还有两个馒头,却连拿起来用的力气都没了。

    她擦了擦滑落到眼皮上即将滚入眼眶的汗珠,眨了眨眼睛,微风吹拂着她汗湿的衣裳,带出一阵凉意。

    她的唇边噙着笑意,用双眼描摹着眼前村庄的一切。

    盼望这里真如外祖母所言那般……

    她所求不多,只要能给她一个容身之处就行了。

    狠狠地歇息了会,沈虞才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回板车上。

    哦,两个人的容身之处就行了。

    红色的嫁衣下,男人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不过脸色倒是被红衣衬得更好看了。

    这么一番打量下来,沈虞的疲惫又去掉三分。

    她站起来,准备将给他御寒的嫁衣收起来。

    打开包袱,刚叠好放进去,又觉得他这一身黑衣有些不妥,更别提他身上还有些伤痕。

    当即又将他腿边的干稻草拿起一些盖住他的上半身。

    齐齐整整地从他的下巴处码到靴子上方,她方才满意地收了手,抬起板车继续往前走去。

    *

    村里来了两个生人,一个丫头推着个俏郎君找村里人问了路,正往村长家去呢。

    田间,一大早下地干活的人手里的动作不停,头也没抬,却没忘记八卦:“逃荒来的?”

    “瞧着像!一个瘦丫头,还蓬头垢面的,可不就是逃荒来的。”答话的人站在田埂上,扯着嗓子,极力证明,“板车上的郎君还盖着稻草呢!”

    一时间,安静的村子小小地热闹了起来。

    更有离村长家近的直接跑过来看热闹了。

    ——

    板车上的郎君被停放在村长屋前小院子里,几个村民正围着他看。

    沈虞紧紧抓住板车一侧的手柄。

    即便车上的人此时没法开口说话,有他在,她也多了几分安心。

    “外祖母是从我们村出去的?唔……”村长李长生看这姑娘面容憔悴,嘴巴都干的起皮了,示意老妻倒碗茶过来,“叫阿英?”

    “可是从前村头东边李老三家的阿英?她嫁出去也有三四十年了……”一个满头银发的驼背老奶奶问道。

    沈虞哪里晓得外祖母是东家的阿英还是西家的阿英,她也只晓得她叫阿英,老家在李家村,姓李。

    别的也就不知道了,是以只能摇摇头说不知道。

    “小丫头哪里知道那么多事,她能晓得来阿英老家投奔就不错了。”李长生又问道,“家里叔父要将你卖了?”

    沈虞一滞,点了点头,将先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家里……没人了,田被乡里人霸占了,也不晓得叔父要将我卖到哪里去,就逃了出来。”

    一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口无遮拦道:“还能卖到哪里去,想是卖到窑子里也是有可能的。”

    这姑娘看着糙,两只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他瞧下来却不丑嘞。

    李长生斥了他一句,又接过老妻手中的茶:“尝尝,家里种的茉莉花,晒干了泡的茶,香的很。”

    沈虞接过茶碗,温热,却好似要烫到她的心底:“多谢村长。”

    顾不得再多说什么,直接用双手捧着喝了下去。

    连着洁白的茉莉花朵都咽了下去。

    村民们围着她,瞅着她喝茶的功夫,其中一人又叽喳起来:“便是村里没人管,怎么不去告官呢?”

    另一人回道:“肯定也是不管呀,现下没多少好官喽!”

    “噫,这话可不能多说。”

    又有一人“嗳呀”道:“不得了了,如今是越发过分了,哪里有叔父卖侄女儿的道理呦!”

    沈虞喝完了茶,将碗递换给村长的妻子,再次道了谢,复又低下头。

    她没说话,便是没有叔父卖侄女儿的道理,却有父亲卖女儿的道理嘞。

    叔父卖侄女尚能辩驳,她的满腔愁苦却无处可诉。

    折腾了一夜,本就狼狈不堪,都不用再掉眼泪,她垂着头的模样就勾起了村里人的恻隐之心。

    问的也差不多了,李长生干脆地道:“正好村尾还有间茅草屋,就是小了点,不过你们……”

    他这才想起来还没问板车上躺着的人是怎么回事。

    一旁已经有人帮他问了出来:“那这个俊俏的年轻人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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