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晗列席宴饮位置与谢长隽遥相对望,谢长隽低着头案上的瓜果佳肴一点没动,也没有兴致与周边人说话,只是自己一杯一杯地自斟自饮着。

    她想起谢长隽幼年时候便不怎么能喝酒。从前瑶光殿中大年三十守岁,燕后娘娘特地给他们的小杯子里头斟了少许甜葡萄。

    谢长隽只知长辈赐不可辞,一股脑不知深浅的闷头灌了进去,酒醉得不知道东南西北,孩童时候圆润玉白脸因为酒酣上头而涨的红彤彤。

    不管旁人与他说什么,他都只会乖乖地点着声音软软的答好,他自小便一副心事深沉少年老成的模样,唯有醉酒时候有些白软馒头任人揉捏的天真稚嫩模样。

    酒席半途皇帝离席回内廷安歇,而众臣可继续在太和殿中听歌看舞欢饮达旦。宋晗与朝中官员关系并不热络,也想退席回去,却有内侍近前。

    “王爷,陛下内殿有请小叙。”

    宋晗点点头便跟着内侍离席到内廷处,内殿当中熏着清淡的佛手香并着周边摆了些新鲜柑橘,一进来清香的味道便将方才春宴席间浑浊的酒气冲散,脑内清明一片。

    隔着珠玉帘幕有几名宫人正伺候着宋暄换下正式的冠冕袍服,换上舒适简单的轻装,这一切也并不避着宋晗。

    屏退众人,宋暄欢喜的迎到宋晗跟前。

    “春宴那人多嘈杂,这回儿清净了,我也只想让姐姐伴着守岁过节。”

    闲话了几句,小皇帝将脑袋枕在了宋晗膝头,手里把玩着刚放置在泥炉架子上烤得焦热的橘子。

    “姐姐你不愿耗费资材大兴土木,新建亲王府邸,不妨就住在宫里吧,就住瑶光殿那处是姐姐你住惯的地方。”

    小皇帝仰躺着,脸朝着宋晗的方向微微侧着,漆黑的眼眸满含期待的看着,话语一派天真稚气。

    “瑶光殿是母后旧日所住,理应你往后的后妃入主殿中。如今住在北衙旁边的驻地那里,我平日里许多行事也方便。”

    宋晗提醒道:“北衙如今之事,陛下您也当多用心。”

    卧躺在宋晗膝头上的小皇帝浅浅嗯了一声,然后专心地剥着手中烤过的橘子,一股柑橘香气随橘皮剥开而弥散开来。

    “内里早就坏了。”

    小皇帝这么说着,一语双关,语气却没有丝毫的可惜之意,直接就随手抛入炭盆当中,溅起些碳灰,橘皮遇高热发出些噼噼啪啪的声响。

    “姐姐,再等等不会太久的,你想做的事情,我都一定都会想办法会让你如愿的。”

    宋暄抱着她的腰将脑袋埋到她的腰腹间,环抱着她的腰身。

    其实宋晗自觉对男女大防没有像寻常教养的姑娘那般讲究,但这般突然亲密无间也有些不太适应。

    一来是分隔这么多年,她尚未熟悉习惯与如今长大的宋暄相处。

    二来则是如今宋暄也是十六岁即将迎纳后妃有所决断的少年帝王,再不是那时候不谙世事需要她护佑的孩童了。

    “姐姐,这么多年,只有你身上的味道我很安心。”

    宋暄内心此时难得的恬然舒适,他喜欢宋晗身上的气息。

    他方才话里没有明言,他喜欢的是肃杀凛然常年浸染冰霜鲜血的气息,

    当年奉先殿时一路拼杀,衣甲染血如炼狱归来神色冷凝的宋晗最让他人心安,只有将仇敌尽数血祭,方能得此间安枕无忧。

    察觉身旁的小皇帝呼吸变得平稳而有节奏,像是已经黯然睡去后,宋晗便慢慢起身无声从殿中退出。

    她却不知道,当站起身时候背对着的宋暄悄然睁开了双眸,那双眼中幽邃像吞噬光亮的黑洞,他伸手无声地攥紧了宋晗方才轻轻盖在身上的锦被。

    宋晗刚刚出来就见道殿外后廊有个熟悉的身影等在那,只见行到面前魏青拂缓缓福身行礼,像是有事要与她说。

    “殿下,方才杏杳急急来寻,您正陪伴圣驾,奴婢便让她先在廊下等候,进来禀告与您。”

    “好,多谢,我知道了。”

    宋晗点头朝魏青拂道谢,急急往廊下那里去寻杏杳的踪影。

    杏杳是从前燕后还在时候就是宋晗跟前旧人,如今是守着瑶光旧殿先人旧物的掌事姑姑,虽已经不在中宫娘娘跟前伺候时那般得势,但宫里人多少都会给几分薄面。

    宋晗看着背靠着湖边玉雕阑干瘫坐的谢长隽十分无奈。

    他坐在雪堆里头一看就有些时候了,埋了大半身子,头上落了层雪,眉毛眼睫处也被凝结的霜雪覆盖着,整个人浑似雪做的,正如坊间所说的,那小谢大人是冰玉雪砌的谪仙人。

    可这谪仙人再这么坐下去须得被活活冻死去,喝了冷酒烧了心肝肚肠,又在这雪地里头受冻,那有落了旧患的手连只护套都没有。

    看着糟蹋不知珍惜自身的谢长隽,宋晗直皱眉头。

    杏杳站在侧旁,给两人撑着伞遮挡风雪。

    “王爷,那时我发现谢公子在这时候就想带他去殿内厢房暖和,他却不肯走,也不愿添衣服。”

    有个捧着大氅的小宫女跟在杏杳身边。

    宋晗无奈蹲了身子到谢长隽身旁,伸手轻轻拍拍谢长隽酡红的脸颊试图去唤醒他的意识,也不知道他这脸通红成这样的,这是到底冻的还是酒气上头了。

    “起来走了,别在此处待着要把人冻坏了。”

    谢长隽眯着眼眸,似乎听到些熟悉的声音,他也说不好现在这会自己到底是冷还是热,好像热得心肺肚肠都辣辣的发烫,但全身四肢却麻得没有知觉,僵硬而麻木。

    有只手拂到面前来,他自然而然拽住了那只手贴近了自己脸颊。

    这不是只十分柔软温顺的手,先是有些生气地拍拍他的脸颊,脸颊已经冻得麻木无甚知觉了,他觉得一下一下拍得不痛,只是酥酥麻麻的。

    他攥着那只手,感受到手中心有着许多因常年抓握持有武器而产生粗粝茧子还有留下伤患旧痕,显然手的主人这些年过得并不养尊处优,风霜刀剑留下了印记。

    “我不走,你也别走。”他制住了那只手想要后退脱离的动作。

    宋晗对酒后耍起小孩子心性的谢长隽十分无奈,只能仍有他握着自己的右手,放低声音与他商量道。

    “你听我说,我并不是要走,但这回儿外头下着雪,越来越大了,我们换个温暖的地方,不然都得遭了风寒。”

    谢长隽闻言,从靠背的白玉栏杆处艰难地想直起腰,但有些力不从心,还是旁边宋晗帮扶了他一把力气。

    他支棱着脖子凑近了似乎想要分辨她的话语真假,沾了雪屑的眼睫像只洁白的蝶般扑闪着微动,十分费力的想睁开打量眼前人。

    宋晗伸出能活动的左手轻轻覆在了谢长隽的眼前,她感受到掌心沾的雪化作了黏腻的湿意,还有手掌下谢长隽眼睫眼皮不安的眨动。

    “不必看费力了,听我说,我此时就在你眼前,跟我走吧。”

    谢长隽心满意足地重重点了点头,似乎终于得到等待良久的话语,将整个人的力道都卸在了她身上,脑袋耷拉在了他的肩头。

    宋晗感受到手掌心下酥麻,似乎此时有些新的更加温热湿润的水意流动,说不清是化雪还是什么别的。

    在杏杳和那个小宫女的帮助下,宋晗将谢长隽送到了清和殿偏殿暖阁当中,今夜宫内春宴欢饮达旦,又雪路难行,许多不胜酒力的官员都可在预备的厢房暖阁中稍作休息。

    谢长隽拽着宋晗的右手腕,仍不愿松一点力劲,好歹这暖阁里头温暖许多,她手里能感受到谢长隽不似方才一般僵冷,渐渐有了些温度。

    杏杳捧了热水毛巾来,见着自小就老成端方克制清正的谢公子此时正歪在自家王爷身上,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

    她倒是见过小时候两人如何亲昵无间,只觉得面前场景令人怀念。

    宋晗接过拧好的热帕子。

    “算了我来吧,他此时说着胡话,你让他们先不必进来伺候了。”

    杏杳点点头福身别礼后退到暖阁外处守着。

    这边宋晗拿着帕子擦拭谢长隽额前颈间,谢长隽靠在身上嘟囔的话语越说越委屈。

    “我去西地的信如石沉大海...你却不肯回以只字...”

    “不知回什么,也无暇回信。”

    她当年初到羌海诸事烦杂等着去处理,又是战事最为吃紧的时候。

    谢长隽握着宋晗的手微微颤抖,他以为自身不知惊惧为何物。

    但这些年每有羌海来战报,他既焦急的想看又怕看,即使只一个安字,他也能做几夜安寝的好梦。

    “睡吧,那些事情都结束了。”

    宋晗守着谢长隽塌前,这十余年谢长隽为官授学都做的很好,不管是审理冤假错案为民请命,还是捐资贫民子弟进学。

    清晨时分,宋晗见着谢长隽已经安然睡下,她可悄然离去。

    宋晗吩咐杏杳不要告知她来过,并嘱咐要预备驱寒汤,又道谢长隽素来爱洁,还须记得备下些洗漱更换的衣裳。

    此时曦光将明未明,天色深蓝只边际处露了些鱼肚白,她熄灭了暖阁里头燃了半宿的烛火,整个阁中只剩下炭盆中燃着星点红光。

    宋晗在幽幽昏暗屋中,忍不住回顾谢长隽的睡颜。

    他少负才名,如今朝中肱骨,始终是克制又内敛的人,于人前连些许欢颜都少见,此时睡梦中似乎安心了才稍稍舒展俊逸的眉眼。

    谢长隽其实可以过得很好,但他这些年却困在自我折磨的境地中。

    刻意百般自苦,不肯让自己尝到世间一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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