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梁希满月宴后,转眼到了九月初二。

    九月初二,福神西南,是太子梁藏旭与太子妃何蓁蓁于太极宫完婚的日子。太子成婚后,便开始正式代梁帝批阅奏折,监国辅政。皇权交接之际,朝局最是动荡,不过,今年发生的种种,都预兆着梁藏旭将稳坐东宫,把宁王一党踩在脚下。

    如此隆重的大典,赵良姜无福参与。和她一样没有身份从承天门入太极殿,受百官朝贺的,还有梁藏旭的两位侧妃,户部侍郎家的千金程绣莹,武安侯庶女沈菁芜。两位侧妃要等太子妃入东宫后,方才从嘉福门进来。

    青鹂和雉锦频频到外面打听情况,赵良姜却兴致缺缺,晌午睡了一觉,下午又去花园散了会步。

    傍晚,她在望春亭中看见了远处璀璨的礼花,晚宴开始了。

    赵良姜为自己斟了杯薄酒,只当自己是这场热闹的局外人。

    她曾经也想过自己出嫁的情景,偷偷到裁缝铺试穿过喜服,但最后什么也没有。甚至于她讨厌的人,现在步步亨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酒微冷,喝到最后,她有些醉了,手撑着桌沿,起不来身。

    “娘娘,怎么一个人在此饮酒?”她听到一个清朗的男音。

    赵良姜有些热,手扇了扇风,醉醺醺道:“你是谁?”

    男人提着一盏灯笼,面目由远及近,赵良姜眼前模糊的几个光圈渐渐凝聚,终于看清他的模样。他穿着一身内侍的衣裳,凤目狭长,薄唇微勾,浑然不像她设想的那般落魄。

    赵良姜的酒意顿时醒了一半。“王爷?”

    她不禁环顾四周,梁晏放下灯盏,笑道:“本王想,今夜的你一定孤寂,便过来看看你。”

    “这里很危险。”赵良姜没想到他胆子那么肥,若是被人发现他私闯东宫,必定前途尽毁。

    梁晏却不在意:“本王想陪阿姜喝两杯。”

    他今日入宫参加册封大典,看到文武百官朝贺梁藏旭和太子妃,实在没有办法和这份喜悦共情。

    梁晏兀自倒了一杯酒,“阿姜,其实本王不止一次在想,倘若当初他不是太史局谶纬案的主审,没有依靠这份功勋入主东宫,今天在太极殿上的那对新人,是否应该是本王和阿姜?”

    他仰头灌了一杯。酒杯掷在桌上,酒水倾洒,他一字一句,似有恨意。

    “他真的很卑鄙。他抢了属于本王和阿姜的幸福。”

    眼看他又要倒一杯,赵良姜忙抵住他,梁晏眸光一凛,却攥紧了她的手。他那样用力,硌得她生疼。她挣了一会,又挣不开。

    “王爷,我现在已经不肖想当太子妃了。我担心的,只是他登上皇位后,会对你不利。”赵良姜还是为自己没能及时告知梁晏,梁藏旭会在满月宴上对他下手的事感到歉疚。

    其实她觉得他也好,梁藏旭也好,他们这些天皇贵胄,婚姻大事从不由自己做主。十九年参禅悟道,不近女色的梁藏旭,不也为了巩固地位,转眼娶了太傅之女。

    她想帮梁晏,不过是希望梁晏登基后,能为赵家平反。父亲一生耿介,不该背着污名遗臭万年。她的亲族,也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去。

    “阿姜,”梁晏目光猩红,冷道,“你不想,本王却没有忘记对你的承诺。”

    “可王爷这样,又对得起王妃吗?”赵良姜反问。

    梁晏却站起来:“哼,本王和她亦不过是利益交换,当年若不是她以性命逼迫本王,本王怎会娶她?”

    他转头,有些不确定道:“阿姜,你不会觉得,本王现在大势已去,所以厌弃我了?”

    “没有。”赵良姜并不清楚梁晏和萧鱼丽的种种,但听他的口吻,其中似有隐情。

    赵良姜道:“我与梁藏旭之间,隔着宿仇。无论王爷今日境况如何,我和王爷一条心。”

    梁晏得到想要的回答,一时高兴起来。他拉起赵良姜,走到了亭子外。顺着他的视线,赵良姜看到了无数花灯。

    “那么多盏灯里,有一盏是本王偷偷为你放的。阿姜,你猜一猜,到底是哪一盏?”

    放天灯是晚宴的一个环节,赵良姜没想到他胆大包天,设法单独为她放了一盏。

    夜里风冷,酒意烧身。赵良姜本就有些醉,看着他一再放低身段,只为哄自己开心,内心又有些动摇。

    “那盏兔儿灯吗?”赵良姜转头,只见梁晏的侧颜被煌煌天灯衬得魅惑。

    “嗯。”他笑道,“你可还记得,本王给你猎的那只野兔?”

    有一年,他们到野外踏青的时候,赵良姜从他手中救下了一只野兔。后来,他常常以看望野兔为名,翻太史局的院墙,实际上是为了见赵良姜。

    赵家被抄时,兔子丢了。

    赵良姜的眼角酸涩,忙背过身去:“王爷,不要再说了。”

    礼花声又一次响起,空中盛放的璀璨。梁晏板正赵良姜的肩膀,取了她手中锦帕。

    赵良姜怔怔看着他,那一瞬,她好似错开了时空,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是不是本王唐突,吓到你了。”梁晏俯首,替她擦面上的泪痕,“本王只是想让你开心。不管是那只兔子,还是太史令的清白,本王都会帮你找回来。现在他虽然得意,但他得意不了太久了。”

    “你要做什么?”眼下梁藏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难道他要铤而走险?

    梁晏没有说话。

    过了会,赵良姜突然感受到了一个坚实的拥抱。她知道那是谁给予的,一如多年前,那样热忱温暖。赵良姜却仓皇推开。

    “王爷。”赵良姜惶惑不安道,“不可。”

    梁晏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良久,才讪笑道。“也罢,本王不勉强你。”

    梁晏走后,赵良姜呆呆坐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回过神。

    算算时辰,太子妃将入东宫。青鹂和雉锦急急奔向赵良姜,闻到她身上酒气,青鹂恨铁不成钢道:“娘娘,您怎么还在这,快去接驾吧。”

    雉锦也着急忙慌地帮赵良姜描妆绾发,不管怎样,太子妃和侧妃们的轿子,她必得出去迎接的。

    青鹂见过何蓁蓁,今天还溜到太极宫偷看了会,对何蓁蓁是眼红得不行。不愧是太子妃,成亲的排场,青鹂这辈子都没见过。

    红色的毯子沿着上百级的玉阶,从太极殿一直沿伸到朱雀门外。文武百官位列两侧,内外命妇颔首相迎。那一刻,连九五至尊的梁帝和帝后都那么不起眼,所有的焦点都聚集在太子梁藏旭和太子妃何蓁蓁身上。

    何蓁蓁一袭青绿龙凤团和喜袍,头戴百鸟朝凤点翠冠,仪态雍容,万众瞩目。

    青鹂不禁替赵良姜委屈,她只是不明不白被梁藏旭宠幸,才入了东宫。莫说婚礼,便是像样的册封典礼都没有。赵良姜在东宫无依无靠,现在,太子妃和两位侧妃都要入宫,青鹂才真切地感觉到危险了。

    赵良姜倒是没有什么担心的,毕竟太子妃新婚之夜,肯定犯不着和她计较。就算不喜欢她,也得明早上对她发难。

    何况,梁藏旭曾说,太子妃并非跋扈之人。她现在更好奇的,是两位从嘉福门入宫的侧妃。尤其是和沈琼枝同父异母的沈菁芜,不知道是不是和沈琼枝一样,诡计多端?

    据安排,沈菁芜会入主宜春宫,任一宫主位,和自己做邻居。程绣莹则会入主宜秋宫,和她们遥遥相对。太子妃何蓁蓁则和梁藏旭同住承恩殿,只是她的起居在西偏殿,而梁藏旭常住东偏殿。无论如何,何蓁蓁贵为太子妃,殊荣自是东宫独一份的。

    赵良姜在东宫正门跪了大约一个时辰,太子妃的凤舆姗姗来迟。迎轿的除了她,还有几位公主和王妃,赵良姜在人群中,实在不起眼。她跪得腿都麻了,还被任暗中推搡一把,摔了一跤。不一会,她又赶到嘉福门迎两位侧妃。

    一直忙到戌时正,赵良姜才算得了空,回到宜春宫。

    她所住的偏殿还没点灯,正殿已经灯火通明,几个宫婢和禁卫守在殿外,这样的情景,倒让赵良姜有点不习惯。

    但她已经被繁琐的礼节折腾得厉害,料想梁藏旭今夜不会找自己,便命青鹂和雉锦备了热水,洗漱一番躺下了。

    虽然梁藏旭今夜会和太子妃何蓁蓁交合,但她心中却无半点波澜。大抵是因为不爱,所以他的恩宠分给旁人,她也无知无觉。

    喝过酒,又累着了,赵良姜竟然很快便入了清梦。

    夜里,她正酣睡,耳边隐约听到木鱼声响,咚,咚,咚,正好三下。可她睡得昏沉,辗转反侧了一阵,再次听到三声木鱼响,才如惊弓之鸟般坐起。

    她怀疑自己的耳朵,抬头看,殿外的天色依然漆黑如墨。今晚明明是梁藏旭和太子妃的大婚之夜,他为什么会敲响木鱼?

    但赵良姜不敢怠慢,忍着倦意,披上薄薄的大袖衫,摸黑从窗户爬了出去。殿外,青鹂和雉锦都在守夜,她觉得木鱼声是一个暗号,所以不敢走正门。

    所幸宫中的支摘窗很大,又不高,她很轻易地出去了。一阵凉风吹来,她忽地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檀香,夹杂淡淡的酒意。

    但月辉下,她并未看到梁藏旭的身影。只见院中梧桐寂静,有值夜的禁卫走过。

    赵良姜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往佛堂院行去。

    她越发不懂梁藏旭了,他今夜找她,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佛堂院外丹墀微冷,门虚掩着,赵良姜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她没有掌灯,黑暗中,她突然感觉到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唇,另一只手,合上了她背后的门。

    浓郁的檀香裹挟酒味逼仄而来,一下子将赵良姜卷入梁藏旭的世界。

    “你怎么来得那么迟?”梁藏旭在她耳边低语。

    赵良姜抬眸,但见佛陀的金像被月华照得庄严肃穆,佛像下香火如常。她突然便心跳如鼓,说不出话。

    烛光映出了梁藏旭的眉眼,他穿一袭红色龙凤团和喜服,鬓发上的玉冠已经摘下,乌发垂顺及腰,眼尾带红薄唇如血,比平时竟多了分妖异。

    不变的,是那清贵的琥珀色眼眸,和冰雪般的肤色。

    见她发怔,梁藏旭突然笑了。

    他松开赵良姜:“怎么,孤吓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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