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背过身去,望着身后赵岭,在他痛心疾首的眼神里看似十分的问心无愧,无一分愧色。

    他在动用赵黎在江南那残留的旧部时,就知道瞒不过赵岭,他也没想过瞒住赵岭。

    宗族观念最大的好处莫过于此,在没见到更大的好处时,赵岭永远不会背叛他。

    “你绕了这么一大圈,就为了这个吧?我只不过派人暗示他们杀得更干净一点,这样才能抹去他们自身的罪过,可没有我,他们说不定还是会这样做。”

    小官为何会听信这般暗示?当然是因为他们也真心觉得这些有了反心的起义军继续活着,说不准还要再在江南生变。

    更何况,这些起义军就是他们政绩的败笔。

    那些煽风点火的小官最后全都死了。

    那些个武将一把火杀了那么多早早投降的起义军,又得知了江南科举腐败内情,显然也要将同样可能知情又毫无根基的小官屠杀殆尽。

    自此,所有可能能指出背后之人是赵崇的人证、物证全部消失。

    赵崇只觉得不做得绝一点,不流更多的血,不激起更多的民怒,他难不成真的要硬生生地熬上十来年吗?

    不破不立,不乱,那些人不会去在意一个末流的赵家,更不会去在意一个半只脚踏入棺材里的赵崇。

    除了顾容鸢外,其余几个人在他人走茶凉后,有了关系更亲厚的亲信,愈发不重视他的意见。

    若赵崇还是礼部尚书,他或许不会那么急,站在高位时,求稳是最好的路。

    可他如今无权无职,年纪也大了,熬不了几年了。

    他等不及了,他从不后悔,只恨自己无力让这把火烧得更快些,更烈些。

    此时,赵崇甚至还有心思笑着问着赵岭:“兄长,你如今是在为了江南的百姓愤怒,还是在为自己在江南的势力而愤怒呢?”

    见赵岭被激得整张脸都红透了,赵崇的笑意更深了。

    对武将而言,费了这么大劲又被上面的人骂了这么久,自然要带点战利品回去。

    他们回京城的那一路上,对整个江南以及江南周边的烧杀劫掠就没断过,顺带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了早就烧成灰的起义军头上。

    江南在这场劫掠后,多年的根基全毁,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几近灭亡。

    赵黎此前在江南做官,而江南又离赵家祖籍姚洲很近,江南经商利润颇丰。

    赵岭被罢官后,没甚财路,便想着借着赵黎在江南的势,打点了不少小吏,又投了不少产业,几乎大半的身家都在那了。

    赵崇一心毁掉景朝,当然也不忘暗示了武将们要趁着江南权力更迭,官场动荡,无人有空管他们,不如抢点钱财回去,也好打点新上峰。

    他说这话一方面是觉得赵岭这道貌岸然的样子太可笑了,另一方面他更想以此告诫赵岭,既然赵岭已无财路了,那整个赵家究竟得谁做主,心里得有数,不要摆着长者的谱。

    “啪!”

    赵岭憋了一肚子气,见他这幅看透一切的神情,被激得火冒三丈,一巴掌就甩了上去。

    掌风之下,赵崇面不改色,皱纹横生的脸上浮现了深深的指印,不怒反笑:“兄长啊,你这力道远不如年轻那会,还是早早睡吧,莫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另外,这下就当我把当年欠你的巴掌还了。你得知道,谁都能为江南的事打我,除了赵家。”

    谁都可以高高在上地指责他,只有赵家人不可以。

    他这些谋算,哪怕就只为了自己,赵家也都是跟在他后面捡起果实的得利者。

    赵崇说完便欲转身离去了。

    在他刚欲推门时,就听见赵岭恼羞成怒地骂道:“你是睡得好,可赵黎有你这个爹,真的是...”

    睡觉吗?

    赵崇笑意冷了起来,他这个兄长啊,真是从未真的了解过他。

    他果断地推开这道沉重的房门,满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孤独地飘着。

    南方的雪湿润得很。

    赵崇伸出瘦削苍老的手接下一片含着泪的雪,很快便在他手中化了。

    下雪了啊。

    他这双手上第一次沾上无辜者的血就在一个雪夜里,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睡过一次好觉了。

    他每个梦里都是那些人的叱责声。

    这是叛道者的宿命。

    可他不后悔,从不。

    ————

    他叫赵崇,字怀竹,是姚洲当地一个不大不小的家族的嫡次子。

    赵家远远算不上世家,不过几代为官,日子过得还不错。

    他与兄长年纪只差了两岁,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同一届入朝为官。

    比起其他人单打独斗,他天然有个战友共同拼搏,赵岭甚至为他受了来自上官的一巴掌。

    赵崇也曾有过一腔少年意气,和赵文一样,这也是他偏爱赵文的缘由,每次看见他时,就好像看见了自己早就失去了的东西。

    他也想过,如果在赵文年少时,不给赵文收拾那些他惹出来的烂摊子,赵文会不会如他这般凉了热血呢?或许会吧。

    但赵崇情不自禁还是会为他收尾。

    大概是为了祭奠自己的道吧。

    赵崇在翰林院待了五年后,同期的进士不少都被派去了外地为官。

    但赵崇不想去外地为官,五年的日子已经足够让他了解景朝官场是何模样了,虽没几十年后那么贪腐,但也没好哪去。

    高楼不是一夜之间被老鼠咬光的,很早以前朝廷就不做人了。

    若是去外地做个小官,他得到猴年马月才能有出头之日呢?又哪日才能又回到京城这样的高位呢?

    于是,他咬咬牙,花光了自己所有的家底,又借了点娘子的嫁妆,买通了上级,才得以去大理寺谋个小官。

    而他兄长赵岭却舍不得花这么多钱,还是被派了去外地做个小官,和赵家的祖辈一样。

    但赵崇在大理寺的这些年里,日子一点也不好过,大理寺里鸡毛蒜皮的小案子查起来太费力气了。太大的案子也不晓得抓进来的人,究竟能不能再出去,万一伺候不当,他们出去后高升了,这就彻底结下梁子来了。

    很多时候,只要牵扯到大官,与其说是按照刑律办事,不如说是按照这些人的脸色办事。

    成日累得半死,油水也轮不到他这种小官,赵崇那时还要靠家里接济才勉强过着,不得不将几个儿子送回姚洲老家养着,甚至第一次开始动摇,自己是不是去外地为官会更好些。

    然而在他心灰意冷之际,有件案子的出现让赵崇发现了升擢的机会。

    公主顾知莞失踪了。

    这是皇后唯一的孩子,也是如今景朝唯一的亲生的公主。

    随着初步调查,他发现此事不牵扯任何一方势力的博弈,又肉眼可见的巨大功劳。

    只要能找到公主,入了皇后的眼,他的前途就有了,至少不必再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活。

    赵崇那段日子几乎是不眠不休,一日神色恍惚地路过酒楼时,听见几个半大小子闲聊时提起了“公主”这样的字眼,他瞬间警觉了起来。

    于是,赵崇像抓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跟在他们身后查了几日,听说他们要在第五日时送走公主,这更是加深了赵崇的怀疑,最终他将目标锁定在了为首的宿游身上。

    这人年纪和公主差不多,家世显赫也能接触到公主,许是他带走了公主。

    但在第五日时,赵崇领着大理寺一干人等堵住了这群少年,结果发现,宿游口中的公主一直是顾容鸢。

    原来顾容鸢快要和亲了,他们是为了给她践行。

    这就显得破门而入、如临大敌的赵崇等人相当滑稽了,害怕得罪一室名门之后的上峰将赵崇狠狠训了一顿后,见迟迟找不到顾知莞,也想推赵崇出去顶这失职之罪。

    哪怕宿游再三强调过,他们根本不在意赵崇的无心之举。

    就在赵崇最绝望的那个夜里,宿游满头大汗地带着一群小子,把他院门拍得震天响。

    “赵大人!赵大人!我找到公主了,惠真公主!这功劳够不够你将功抵罪?”

    很多年后,赵崇都不能忘记门口灯笼下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宿游身后那条崎岖的小路早已繁花盛开。

    此事后,赵崇不仅升了职,还与宿游成了忘年交。要知道他大儿子赵黎都比宿游大得多,可不知为何,他们就是更像志同道合的好友。

    明明早就而立很久了,那段时间却是赵崇最少年意气的时候。

    他真的认真地相信过,真心不会被辜负,真的相信过,未来可期。

    也是真的想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景朝打开一道天窗。

    更幸运的是,他跟着宿游结识了容月,跟着容月后面投了些钱,他的日子终于不再捉襟见肘,将赵黎从姚洲接了过来,亲自培养。

    可以说,赵黎温吞的老好人性子一半来自于此时赵崇的教育,这时的赵崇官场得意,心里有梦,极为豁达。

    可是,万般不由人。

    宿游大了些后就离开了京城,带着一串的好兄弟跟在宿家兄长身后到处跑,说是要征战四方。

    而赵黎那时遇见了一件足以丧命的案子,他调查发现原来皇后多年只生了一个顾知莞,是因为她被人下了绝嗣药。

    而顾知莞也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当时诞下的是男胎没一会就被人毒死了,顾知莞是另一个假说流产的妃子的女儿。

    顾知莞的逃跑便源于她无意间探查到了真相,后来彻底被戳破真相时,她更是当场自尽。

    那是赵崇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权力的重要。他差点就因为知道得太多,直接被处死。

    他在诏狱万念俱灰之际,是小小年纪的容月得了消息后,靠容家的关系拿钱买通了一连串的人,救下了他。

    虽然赵崇至今也不明白容月当年怎么知道他下狱这事。

    但从此之后,他一心只想往上爬,明明知道这事的人有那么多,就算要杀了所有知情者,为什么只杀五品以下的小官。

    就好像官职太低的人知道了这些秘闻,就得死。

    他是死里逃生了,可大理寺也是真的待不下去了,他怕极了。

    赵崇再一次拿着全副身家买去了刑部,这是他最不愿意对外言说的经历。哪怕后来山意秋和宿子年那两个人调侃了他那么多回,他也不愿意松口自己在刑部做了什么。

    比起大理寺,刑部真的好上不少,因为刑部尚书是个好人,赵崇买通关系去刑部就是因为这点,好的上峰很重要。

    可他这双手第一个杀的人就是当时的刑部尚书,赵崇说谎背刺了他,只是为了换得礼部尚书一个承诺。

    官场就是这般,当你和一个人有了同一个秘密时,几乎等同于你有他的把柄,你们就是天然的同阵营。

    这是赵崇在礼部升职升得那么快的根本缘由。

    而这时,宿游立了功,回了京城要与容月成婚了。

    每每再见到宿游时,赵崇都自惭形秽。

    紧接着,夺嫡势头越烧越旺,赵崇想明哲保身,必须要装出不近人情的刻板模样,抽空便去宿游府上骂他一顿。虽然他真心觉得宿游那些事确实不像样,自己骂宿游骂得很有道理,更多时候当解压了。

    宿游与他之间没有说过此事,但他想宿游心里也有数。

    再后来,宿家树大招风,他不得不成日里变着法子去骂宿游,就当提醒他的行事了,这样还能很轻易地就污了宿家名声,或许也能少些外界的忌惮。

    当然对赵崇自己也是有点好处的,至少成就了赵崇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好名声。

    所有人都知赵崇重名声,却没想过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他装出来的,只不过装着装着,连他自己都快信一个不择手段的刽子手会在意名声了。

    除此之外,他暗中拦下了不少不利于宿家的事,也使了不少手段缓解了皇上对宿家的猜忌。

    早就唯利是图的赵崇从来没和宿游说过这些事,他单纯想偿还他的救命之恩。

    骂来骂去也没骂多久,等宿游的兄长在守天垂时旧伤复发死了,宿游就自请去天垂驻军。

    这是赵崇人生里最后悔的一件事,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后,都想过为何当初不使出浑身解数把宿游留在京城,为何当初不干脆让帝王彻底猜疑宿家。

    这样宿游至少能活着。

    无权无职的赵崇只等来了宿游的葬礼。

    那份给宿游的悼词,他没有念出声来,在火里燃尽了,悼的不只是宿游,还有赵崇自己的道。

    那是他彻底叛道的一日,从此将圣贤书中仁爱大义彻底抛之脑后。

    “宿游,我或许错了,但我从不奢求谁的原谅。”

    “因为,我一定会一错再错下去。当然,有时候我不觉得这是错。有些路一直以来就是血路,仁爱无用。”

    “是非功过,一直是胜利者所写的。”

    “宿游,哪怕你一点也不会那些繁文缛节,这不妨碍你是一个很好的将领,是个很好的大将军,是个会让人记一辈子的大英雄。”

    “而有些人,比如我,就是个人面兽心的混账。”

    “但比起这些,我唯一后悔当年没使出所有损招拦下你去天垂。你在战场上远胜你的父兄,满朝文武其实无一人想过你竟然能撑那么久,包括我。”

    “有人泄露军事机密,有人泄露天垂地图,也有人切断了你粮草的供给。在这般腹背受敌的情形下,你竟然撑了那么久。”

    “你究竟在撑什么呢?明明只要你稍一松懈,你就能活下去啊。”

    “皇上想削你兵权,皇子们想贪下军饷,权臣们怕你威胁他们地位。”

    “为了这样的景朝值得吗?我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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