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溪头脑冷静的时候是无敌的。

    “陆际远,你还记得我们当初是怎么分开的吗?”酸涩的笑爬上眼角,她的声音却不颤不抖,充满锐意。

    旧事重提,实在是措手不及。

    这一问直击陆际远的软肋,他悬空的双手颓然垂下,说道:“当然记得。”

    “不,你不记得。你记得的是你高高在上,单方面宣布我们感情的结束。”洛溪牙尖嘴利。眼睛是若刀,唇舌便是剑,毫不费力便剖开了陆际远的心脏。

    “陆际远,你要是忘了,我可以提醒你。八年前在一起是我点的头,四年前分手也是我说了‘好’。没有我的同意,谁都没资格左右我的情感。”

    言下之意,他此时的一厢情愿算个屁。

    她一口气说完,陆际远半天没说话。

    千万条箭矢如陨石坠落,尾尖带火,目标统一,直击要害,炸得他粉身碎骨。

    很久的沉默之后,陆际远的目光飘向洛溪的眼里,那里面是他不敢看的心灰意冷。

    他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那句迟到了四年的话:“对不起。”

    然而洛溪不为所动,眼皮都没眨一下。

    或许,陆际远心想,她已经不需要我的道歉了。

    离开房间前,他转过身。

    屋外是灿烂的春光,可陆际远的半侧身躯掩藏在明丽的阳光后,厚重如墨:“就在这里休息一晚,我明天一定送你下山。”

    整句话语气平平,唯独前头的“一”字重音,从陆际远紧咬的颊边逼出来,是他最后的妥协和请求。

    然后他带上了门。

    锁舌弹进锁芯,几乎悄无声息。

    *

    洛溪在窗边的榻榻米上睡了一觉,再醒时是Vickey过来关心她的伤势。

    “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老张叔和基地的医生都来看过了,没事的,”洛溪说,“我能跑能跳,要不是陆医师怕我后续有问题赖上他,我就跟你一起下山了。”

    “陆医师也是好心嘛。”

    “……”

    洛溪和Vickey聊了一会儿,陆际远在外厅候着,看时间差不多才过来提醒Vickey下山。

    他们走了,整栋屋子冷清下来。

    陆际远不知道从哪儿给她找了双粉嫩的毛绒拖鞋,洛溪脚下不太敢用力,趿着一步一步挪向门口。

    “还哈尔的移动城堡,我看是无良渣男的贼窟。”

    她嘴里骂着陆际远,下到一楼,抬头却见陆际远正坐在大门外。

    还没走吗?

    洛溪第一反应先往回缩了缩,再探出头时却闻见了一丝烟味。定睛一看,是从陆际远的指尖冒出来的。

    暮色柔软,那人低着头,脚边趴着一只中华田园犬,应该是基地的狗狗。陆际远一只手挠着它的脑袋,温柔得不像他。可再仔细看,脸上却是没有笑意的。

    指尖的烟雾悠长缭绕,像一双愁云惨淡的手正笼罩着他。

    陆际远以前,是不抽烟的。

    洛溪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情绪,烦躁骤生。

    “陆际远。”她不再藏着,直接走了出去。

    陆际远在听到她声音的瞬间动作迅速地把烟蒂碾灭了。

    训练有素,快得像闪电。

    “你……”他站起来不自觉往外让了几步,有些慌,“怎么下来了?”

    下一秒便看向洛溪的脚。

    “不疼了。”洛溪随口道,“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还是还没出发?”

    又或者,Vickey今天也在基地留宿?

    这句话她没问,总觉得自己对于Vickey的动线有些过分关注。

    尤其是在她和陆际远摊牌之后,这份关注不但奇怪还尴尬。

    “杨工正好下山,带着……”陆际远卡了一下,“……Vickey一道走了。”

    原来没送。洛溪心想。

    “哦。”她说。

    之后两人就这么别扭地站着,谁也没说话。

    洛溪本来也不想和他多交流,但之前陆际远在她旁边话都挺多的,节目上搞“欢喜冤家”那一套,节目外也端的是胸有成竹的架势,现在却成了个哑巴。

    真不习惯。

    洛溪皱眉,咳了一声,唤回自闭之人的关注度。

    “我饿了,有吃的吗?”

    *

    一楼会客厅有一扇百宝嵌的屏风,由各类珍贵物料组合成的花鸟嵌于其上,与窗外层层的绿色辉映成趣,爬山虎的叶子在屏风后招摇,整座屋子都被屏风繁复的图案点睛。

    洛溪在屏风前停留了会儿,陆际远已经自行去了厨房。

    她游学在外时,对这些古董物件十分感兴趣,也记得大三暑假唯一一次去陆际远家,他对着客厅置物架的各类摆件说过,家里人偏好收藏这些。

    当时去是陪陆际远补拍身份证,临时起意,因此也没有正式的机会见陆际远的家人。

    洛溪只知道他有个姐姐,还是看到照片后问起陆际远才说的。

    再那之后,好像再没听他提起过家里人。

    洛溪拍拍脸,懒得多想也懒得多问,决定还是先把肚子填饱。

    其实已经是饭点,外面的天色逐渐转成墨黑,北方先暗了下去,群鸟在天空盘旋着结队归林。

    洛溪走近,开放式厨房亮着盏暖黄的灯,墙壁是七色琉璃瓷,木质柜子在陆际远手下开合,露出一排排整齐的碗碟。

    不看他的背影,确实是岁月静好的一副画。

    可洛溪没法儿不去看陆际远的背影,也知道,她和陆际远,再无法岁月静好了。

    下午她说的那番话,切断陆际远的念想,也是在点醒自己。

    狗尾续貂的感情,要了也是不长久的。

    不如彼此放过,少些纠缠。

    洛溪自认是“向前看”的忠实拥趸,却在闻到饭香的瞬间停下了脚步。

    番茄鸡蛋面。

    居然是番茄鸡蛋面。

    陆际远,该说你什么好?

    “你这么多年就会这一道?”洛溪走到他身边,自顾自选了双筷子。

    陆际远捞面的手一顿,说话前先自嘲一笑:“也会别的,怕你不爱吃。”

    番茄鸡蛋是洛溪最喜欢的一道菜,她自认她做的番茄鸡蛋和世界上所有番茄鸡蛋都不一样,然后她把自己这道独一无二的手艺传授给了陆际远,也只传授给了陆际远。

    因为他说,未来要给她做一辈子番茄鸡蛋。

    他也说,别的菜都不要紧,洛溪,你教我的是番茄鸡蛋,你知道这道菜在全世界的普及率多么可怕,你教会了我,以后我走到哪里看见它,都会想起你。

    这就好像你第一次考了第一,以后每一次的第一都会有第一次的影子。

    洛溪是他的第一次“第一”,第一次“心动”,第一次“下厨”,也是第一次,陆际远想到了“一辈子”。

    不过后来分开,陆际远真的一语成谶,洛溪的“番茄鸡蛋”成了他的心魔。

    他每一次尝这道菜,都会记起洛溪和他洋洋得意自夸的样子,然后在心里默念一句:还是她做的最好。

    洛溪其人,在厨艺上几乎是一窍不通,唯独这道番茄鸡蛋突破天赋盆地,伸出了唯一一簇枝丫,也在后来陆际远的心里继续耀武扬威地飘荡了很多年。

    “别的也爱吃。”洛溪看了眼份量,贴心地多拿了一个碗,“毕竟番茄鸡蛋也有吃腻的时候。”

    陆际远听见,拿着漏勺的手差点松开。

    “不行我来吧。”洛溪见状,把东西接了过来,“你去餐厅等着吃饭吧。”

    人还是那个人,想听的话还是那句话。

    人物、时间、地点都对,可是陆际远知道,眼前只是海市蜃楼,过了今晚,都会消散。

    又一次在山里过夜,心境却完全不一样。

    洛溪不便多走动,最多走出屋子,站了一会儿又累得慌,也学陆际远坐在了门口。刚刚的那只中华田园犬此时又凑过来,仰头吐舌头求抚摸。

    都说狗鼻子不仅灵还知道认人。

    洛溪摸着它,想起狗通人性,主人一家,就算有的成员很少露面,狗只要凑近了嗅一嗅,就能立刻判断出这人和主人的亲缘关系。

    因此人们总说,狗只咬生人。

    洛溪摸着摸着手缓缓落下,忽然叹了口气。

    掉头看,陆际远在洗碗。

    两个人的碗,最多加一口锅,洗了二十几分钟。

    真有他的。

    逃避吧,洛溪想,逃避虽然可耻但一定有用。

    *

    第二天一早天亮没多久,陆际远就来敲门。他昨天就睡在客厅,夜里风凉,陆际远被冻醒,之后就再没睡着。

    但他习惯了,穿上衣服绕着基地开始跑步。

    和洛溪分手的两年后,他很多时候都是这样过来的。

    一万件糟心繁杂的事堆在那里等他去解决,身后还有许多人虎视眈眈,父亲和姐姐的尸首没有找到,妈妈悲伤过度住在医院,一见他就撕心裂肺地哭——他孤身一人,身陷囹圄。

    很想洛溪,可是他已经说了分手。

    陆际远很少回忆那段日子,暗无天日,无可依靠,刀山火海扑过来,他只能拼着皮开肉绽蹚过去的日子。

    他宁愿自己不记得,因为已经过去。

    也因为,在这些记忆的最初,是他违心地离开了洛溪。

    “早上想吃什么?张叔磨了豆浆。”陆际远在门外,客客气气地询问。

    “怪不得闻见了豆子味,”洛溪浅浅笑着,“麻烦了。”

    陆际远点头,径自下楼。

    客气疏离。

    一夜过后,他们终于回到了最理想的前任状态。

    洛溪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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