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溪站在门外,身后似有火光冲天。

    陆际远的手放在裤子拉链上欲拉又止,神色惊慌到仿佛即将脱口而出一句“流氓”。

    “你……要用浴室啊?”

    “你要用浴室啊?”洛溪问了同样的话,重音位置完全不同。

    陆际远默默点头。

    “谁让你用的?”洛溪腰间的围裙还没来得及解下,食指和中指并拢朝他勾了勾,“出来,医生说的你是一个字都记不住吗?”

    “我就打算擦洗一下,也不行吗?”

    “万一擦的时候弄到水呢?”洛溪不悦地皱眉,不小心拉扯到额角的伤口,“嘶”了一声表情又换回冷漠。

    自从额头受伤,陆际远都觉得她高冷了不少。

    “你别生气,伤口肿还没消。”手指抚上她眉间,抹开皱着的纹路,“我不洗澡了还不行吗?”

    但是不洗澡确实无法忍受。

    陆际远在次卧的小床上翻来覆去,感觉浑身刺挠,像有千万只跳蚤在皮肤上开派对。

    他揉乱了头发,万般无奈地坐了起来。

    天生爱干净的陆际远觉得自己快馊了,一天舟车劳顿,城东跑城西,不洗澡就让他睡觉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要不,趁洛溪睡着了去偷偷洗一下?

    这个念头一出来便很快占据大脑,斗大的一排字如电子屏般快速有序地滚动播放,想洗澡的欲望愈演愈烈,陆际远终于下定决心……拿起手机给洛溪发了条微信。

    耳尔耳:【睡了吗?】

    没有回音。

    黑夜里的五分钟比白天的五十分钟还漫长,陆际远一秒一秒度日如年地读完,终于等不下去了,一骨碌爬了起来!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口。

    生平第一次在自家跟做贼似的,他悄悄拉开一条门缝,操作之精密堪比“嫦娥三号”在月球着陆——屏息凝神观察了卧室许久,确定洛溪睡熟了,才猫着腰向洗手间挪。

    只是刚走出一步,身后便传来一声冷冷的质问。

    “你在干嘛?”

    陆际远前脚绊上后脚,原地跘了自己一下,差点摔倒。

    洛溪眼疾手快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稳住他后手里的半杯水竟还能一滴都没洒出来。

    “你确定不是伤到头吗?”洛溪问完一顿,“不对,你确实伤到了头。”

    但刀划了一下怎么跟傻了似的?

    轻微脑震荡的难道不是她吗?

    “你怎么还没睡啊?”陆际远讪讪地问。

    “起来喝杯水。”洛溪按亮了走廊灯。

    温暖的橙黄光线里,陆际远略显局促地扶着墙。

    洛溪:“……”

    怎么突然觉得这人弱不禁风起来了?

    在竹山勇斗嫌疑人的时候不是挺英勇的么?

    有鬼。

    “你出来干嘛?”她危险地眯了眯眼,审视道。

    “去洗手间。”陆际远说,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那怎么不开灯?”

    “怕打扰到你。”

    他望了望挂钟,凌晨三点多,转而问道:“你不会是还没睡吧?”

    女生的眸光格外清明,不像是睡眼惺忪被渴醒出来喝水的样子。

    “睡不着。”洛溪仰头喝了口水,静静阐述道,“你房间又大又空的,就没想过往里放点东西装饰下么?”

    也不知道陆际远怎么想的,一间卧室搞那么大,一整面落地窗采光还不够,门还改成了推拉玻璃门,两边都不聚气,配上孤零零的白色衣柜,总感觉睡在里面心慌慌的。

    “张叔也说过,”陆际远说,“上次住你家不是提过么。”

    洛溪想起是有这么个事儿,但那会儿她以为姓陆的只是在找借口赖在她家。

    “不听老人言,”她坐了下来,“你往里面塞点家具不行么?”

    “我不怎么住市区,而且房子买了之后就一直很忙,还没来得及去挑。”陆际远福至心灵地想到个主意,补充道,“还有我挑家具的眼光也不是很好。”

    “我看基地的屏风挺彰显品味的。”洛溪不是很认同他的自谦之语。

    一定是又憋着什么坏主意呢。

    然而下一秒……

    “那是陆符笙……我姐姐的东西……”绒扇般的睫毛垂落长长的阴影,盖住男人失落的眸色,“不是我放那儿的,原先基地就是她在负责。”

    洛溪一僵,托着下巴的手放了下来:“对不起,不是有意提的。”

    她应该注意到这一点才对,毕竟已经知道屏风的买家了。

    “没事,她要是听到你夸她品味好应该很高兴。”陆际远向她走近些,“老宅还有不少她的东西,基地那儿少一些,唯一的屏风还被你发现了。”

    “你说……她原先在基地工作?”洛溪有点奇怪。

    “嗯,老张叔是一直带她的老人,”陆际远仰了仰头,像在回忆,“不过爸爸不同意她做中药工作,所以陆符笙都是偷偷去那儿,顾不上了就让我去代为管管,只是我对中药不感兴趣,也就是多跑两趟,拍点照片敷衍她而已。”

    短短两句,洛溪已经听出了这对姐弟的相处模式。

    惊才绝艳但懒散不管事的弟弟,以及被家里人寄予厚望所以不得不放弃理想的姐姐。

    实在是……天生的相爱相杀型姐弟。

    不过,现在只剩一个了。

    “她那时候不生你气吗?”洛溪放轻声音问。

    黑夜是最好的情绪催化剂,廊灯亮着,斜斜地映在距离他们两三米远的空间,像一道利刃破开记忆的牢笼。

    “生气啊,但她拿我没办法,又不能找爸妈告状。”提起这个陆际远低头笑了,“不过陆符笙很好的,我那时候把家里的生意都推给她,老爸发火叫老妈断了我的生活费,全是陆符笙偷偷接济我。”

    那时候,他应该已经和自己在一起了。

    洛溪感到钝感的痛在心底浮现,浅声说:“都没听你说过。”

    朦胧的墨黑里,这句话仿若一句迟到的抱怨。

    亲昵又委屈。

    “因为那时候你……”陆际远停了停,“那件事对你的影响不太好,所以很多事情我就没提过。”

    “你说的是我的作业被人扔掉的事?”

    陆际远看着她,算作默认。

    洛溪在眼圈一酸前低头掩饰,好像这么多天一直淤积的介怀终于有了出口。

    从知道陆家那桩旧事开始,她一直处于情绪被压抑的境地,在夜深人静时总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静静捶打摇摇欲坠的信心——就像她说的,比起陆际远提分手,洛溪更难过的是对方的隐瞒。

    为什么试都不试就将自己打上“不可共患难”的标签,她明明也想在他难过的时候陪对方一起解决问题、渡过难关。

    就像她眼下在做的事一样。

    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和陆际远的关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是前任,更代表两种截然的爱情观。可她还是想去证明些什么——

    她没有先不爱陆际远,没有抛下陆际远,没有做了自己讨厌的人。

    陆际远为她受伤,所以她一定会留下。

    ——却没想到,就连“隐瞒”也是有原因的。

    “我有点困了,你也早点睡吧。”今天不适合再谈下去,洛溪打算就此终止聊天。

    陆际远看到她失神落魄地走过,下意识就伸出了手:“……洛溪。”

    洛溪仿若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安慰道:“我没有怪你,别再道歉了。那件事也不是你的错。”

    他确实没做错,八年前的他们才刚刚进入大学而已,对待很多事情的方式确实不够成熟。只是那时大家都太喜欢彼此了,很多矛盾和问题都被深厚的爱意挡在后面。

    热恋中的人都习惯于对矛盾视而不见。

    还天真到把那当做彼此更爱对方的试炼。

    “我……”陆际远想说的话被抢白,却还是执着地拉着她。

    洛溪已经走进了光里,万籁俱寂中光线如有实物般洒下,勾勒她周身的光彩如同琉璃般炫目,她回过头,容貌昳丽如旧时初见,让陆际远呼吸骤停。

    八年前的八月十九日,处暑前夕,日历上写着“诸事不宜”,可他遇见了洛溪。

    彼时,“这个位置有人了”这招他已经用了好几天,只为了享受军训后无人打扰的片刻清净。

    那时的陆际远还不是江大的风云校草,他抗争了一个暑假拒绝出国留学,也不愿去家里公司实习,在一次又一次的叛逆中被他爸一巴掌扇来了江大,选了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就为了憋着一口气向家里证明——没有陆家的支持他一样可以把事做好,不管是什么。

    他敏感骄傲,抱着对世界的敌意来到这里,浑身像刺猬竖起铠甲,整天谋划着如何做成一番事业——可是在见到洛溪的那个瞬间,他所有的抱负和原则都被打破了。

    女生扎着最常见的马尾辫,被太阳炙烤的脸上有不明显的红晕,甚至头发还有一点汗湿。

    实在算不上什么完美初见,彼此都是从军训场恶魔教官手下侥幸存活的狼狈小孩,但是他还是被吸引了。

    像运行轨道,像地球重力,像磁铁和磁铁、风和树梢、雨露和尘土。

    多老土啊,他对洛溪一见钟情了——在还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的时候,与只对了一眼的洛溪单方面坠入爱河。

    陆际远觉得自己疯了,还疯得很彻底。

    甚至一疯就是八年,时至今日,他还是经常、多次,见到洛溪就会有那种心跳不受控、呼吸节奏紊乱、忘记眨眼、动作全靠下意识的感觉。

    用“爱”概括他对洛溪的感情太肤浅了,肉麻点、俗套些,陆际远觉得是命中注定。

    再来一万次,他还是会喜欢她,不用任何加持的、一眼万年。

    可他却在黑暗里坐着,唯一维系彼此的是他此刻伸出的手。

    “等一等,你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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