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冲天,湖面红光弥漫,大火也不知是如何燃起来的。

    百香阁是一座由四条游船拼接的大型画舫,正所谓铁索连舟,经风一吹,火势很快扩散。

    宾客与姑娘们都在争相往外跑,小厮忙着打水灭火,四处人影纷繁,喧嚣杂乱。

    可二人一直没寻见李承煜与绪风的身影。

    站在甲板上观望了会儿,绥宁道:“咱们去花厅找找!”

    出于安全考虑,慕迟不得已抓住了她的手腕儿:“属下冒犯。”

    花厅很大,各类陈设摆放颇多,视野并不太好,沿路问了一圈依旧无果,只知今夜约莫是有人蓄意纵火。

    闻此,绥宁更加不安。

    双脚有些不受控制,正欲继续往里,慕迟拦住她道:“前面火势大,不能再靠近了,将军武艺高强,想必早已逃脱,咱们还是快些出去吧!”

    说得对,那男人身经百战,什么凶险的场面没见过,又岂会被轻易困于火场?

    绥宁觉得自己定是昏了头了,连忙稳住内心慌乱,同意道:“好!”

    二人转身,然没走两步,绥宁忽然听见一阵哭喊声:“阿娘!阿娘,救命啊!阿娘!”

    “阿娘!你不要丢下菀菀呀!”从舞台后方的火场里传来的,约莫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女孩儿。

    脚步停滞,绥宁的脑子里不由浮现多年前母妃离世的场景。

    “母妃!母妃,您醒醒,您不要丢下皎皎啊!”

    那会子她年仅十二,跪在床前握着那只苍白纤细的手拼命哭喊,却怎么也晃不醒自己的母亲。

    心生恻隐,绥宁果断道:“慕迟,去救人!”

    “殿下安危重要,走!”慕迟毫不犹豫拒绝。

    “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咱们不能见死不救,本宫相信你的身手,若是无能为力,你速速回来就是!”绥宁扒住他的手,认真道。

    虽然只是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女,但她胆识过人,聪慧机敏,以至于说出来的话听着十分稳妥。

    慕迟有些难以回绝,犹豫片刻,他妥协道:“好,那殿下去船舱外等着!”

    虎豹骑中精锐五感皆尤为敏锐,循声而去,慕迟很快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被梁木压住腿的菀菀。

    将人带出来时,湖面上不知何时又起了风,火苗蹭蹭往上窜,烟雾便愈发浓烈了些。

    花厅内人多杂乱,绥宁早已避让到了两条船之间的廊桥之上,这里安静,空气也更好些。

    远远望见他们二人,绥宁连忙招手:“慕迟,本宫在这里!”

    沿着廊桥往回走,几步之后,不知是瞧见了什么,她愕然瞠目。

    “慕迟,别过来!”

    正是背着人靠近,忽而听见这一声,慕迟愣了愣,紧接着就瞧见水面上清晰地倒映出一个巨大的火球,朝着廊桥,快速往下落。

    “暖阁,暖阁砸下来了!”旁边有人呼喊,以至于现场愈发混乱。

    站在桥上的少女已经提裙往另一头跑,慕迟盯着她,全身的汗毛都瞬间竖了起来。

    “殿下!”放下菀菀,他毫不犹豫想要冲过去。

    然而此时,眼前霎时闪过一道高挑的身影。

    墨色衣摆在风中翻飞,男人轻功卓越,犹如夜幕下奔腾的闪电,很快跃至远处。

    瞧见他,慕迟蓦然松了口气。

    -

    大火是从顶部蔓延下来的,暖阁被烧得分崩离析,木屑横飞,火星子如鹅毛大雪一般飘落,将湖面照得犹如火海。

    忽然之间,整个主体摇摇欲坠地倒了下来,远远望去,十分触目惊心。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置身于如此险境,仿若惊弓之鸟,绥宁攥紧裙摆,铆足了劲往前跑。

    水蓝色的衣袂在火光中迎风飘摇,显得她娇小的身姿脆弱又顽强。

    但这廊桥距离太长,又是一座浮桥,恰是过半之际,头顶传来轰响,然后整座桥身都剧烈摇晃起来。

    廊桥被砸断了,快速地没入水中,绥宁全然站不稳,近乎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急忙眼疾手快去抱住旁边的廊柱。

    夜里的西湖水凉意涔涔,绥宁早在年少时便会凫水,但从未涉足过这种辽阔无边的湖泊,且还黑漆漆的,跌入水中的那一刻,恐惧瞬间席卷全身。

    湖面被骤然坍塌的废墟搅得动荡不息,激起的波浪一层接着一层打过她的头顶。

    寒凉刺骨,水扼咽喉,绥宁再度想起多年前在广陵王府落水的那个冬日,以至于更加令人瑟瑟发/抖。

    火光四溢,仿若陷在一片水深火热里,她竭力保持镇定,紧紧抱住浮木,不让自己被湖水淹没。

    残存的廊桥也燃起了火,烟雾弥漫,绥宁神思恍惚之际,耳畔隐约传来一道入水声,这才刚刚有所反应,来人已经揽住了她的腰。

    刚劲有力的手臂,冷硬健硕的胸膛,这具身体她太熟悉了,仿若漂浮已久的扁舟抵达港湾,绥宁浑身一松,任由其攫进怀中。

    娇弱的身子浮在水中犹如荷叶,李承煜轻而易举就带着她游到了另一条画舫旁。

    水流哗啦啦地落在甲板上,绥宁被抱上船时有些腿软,下意识去搂男人的脖颈。

    “你没事……”发丝淌水,鸦睫挂满水珠,绥宁浑身湿透,缓缓开口时,嗓音带着些语不成调。

    罗裙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将其满身曲线尽数勾勒,经风一吹,那纤薄的香肩止不住缩瑟。

    接过绪风递来的大氅,李承煜赶忙将其严严实实裹了起来,旋即紧紧搂进怀中。

    “你过来作甚?很危险的知不知道?”下颌贴住少女湿润的额头,男人心有余悸,情绪明显有些失控。

    他的胸膛宽阔温暖,衣裳被水浸/湿,彼此相贴,绥宁近乎能感受到那满身遒劲的线条。

    静静倚靠,她听着男人的心跳声,不知是否因劫后余生,鼻头止不住地发酸。

    绥宁眼眶湿润,小脑袋下意识蹭了蹭,也伸手搂上劲腰,回抱住他。

    “别怕,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有事。”觉察到怀中人的寻求慰藉之意,李承煜嗓音更轻,语气更柔,薄唇亲吻她的额头。

    兴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彼此之前的称谓变了,亲昵又自然,听得绥宁心底暖烘烘的,仿佛能瞬间驱逐湖水的凉意。

    她蓦然记起汴京初见那日,自己心中所想——你等的郎君是一位盖世英雄,终有一天他会脚踩疾风,宛若神明临凡,救你于危难之中。

    而这个男人,确实就是那么一位盖世英雄。

    他的双臂越搂越紧,仿佛要将其揉进自己的身体里,绥宁沉溺其中,也毫无保留地贴近,只想与之抵死缠/绵。

    鼻间酸涩愈发汹涌,宛若开闸泄洪,让深埋于心的情意再难压抑。

    她舍不得,舍不得离开他……

    缓缓抬头,清润眸中银辉烂漫,男人的面容映在月色下,俊朗柔和。

    水意盈盈地望着他,红唇微张,绥宁正想说点儿什么,旁边忽然撞来一道娇细的嗓音。

    “哎呦,李公子,这姑娘就是您在百香阁的那位相好吧?”

    话到嘴边霎时凝住,绥宁微愣,霍然转头。

    来人浓妆艳抹,衣裙明丽,是位上了年纪但风韵犹存的妇人。

    手里摇着把蒲扇,她语笑晏晏道:“长得可真漂亮啊!难怪咱们春风阁的姑娘留不住人。”

    原来是画舫里的妈妈,绥宁看着她,近乎面无表情。

    春风阁的秦妈妈,经营画舫十余年,不知见过多少漂亮姑娘。

    可眼下,哪怕面前的美人儿形容狼狈,也仍旧令她双眸发亮,为之怔愣。

    何为天姿绝色,大抵如此。

    连忙回过神来,秦妈妈继续道:“但你们百香阁这回可是摊上大事儿了!好妹妹,日后不如就来咱们春风阁挂牌吧?

    听着这些话,李承煜脸色铁青。

    凶狠的目光直射而来,秦妈妈抬头,只觉他像极了水里爬出来的阎罗王,怵得人脊背发凉。

    该说的都说完了,小命儿要紧,她得赶紧跑。

    用蒲扇掩面,秦妈妈讪讪一笑,连忙拔腿溜至远处,躲到了几名男子身后。

    绥宁原本没什么反应,但在瞧见为首那人时,她心头微跳,连忙拉远彼此之间的距离。

    深色紫袍裹身,腰间坠玉,他颀长身姿立在月色下犹如绿竹猗猗。

    易容能隐藏皮相,但这通身的气派是藏不住的,绥宁一眼就能猜出,此乃堂兄苏珩。

    缓缓收回目光,她小手攥紧大氅,周身又不自觉泛起凉意。

    “都是胡说八道,你别信那些鬼话!”以为她在生气,李承煜急忙安抚。

    绥宁已经从不切实际的爱情美梦当中清醒了过来,此刻内心沉淡如冰冷的湖水。

    “今夜就不看戏了吧,本宫要回去了。”莞尔一笑,她轻声,转身欲走,男人却将其拦住。

    大掌覆上纤腰,李承煜把人攫进怀中道:“微臣已经快被殿下榨/干了,怎还会有精力再要一个女人?!”

    他嗓音压得低沉,以至于这话听着愈发灼耳。

    可眼下,绥宁完全无心多想,毫不犹豫挣脱开道:“将军且忙,本宫不打扰了。”

    水渍顺着甲板蔓延,少女提起裙摆,犹如雨蝶翩飞,头也不回地朝岸边跑去。

    夜风拂过水面,吹皱彼此渐行渐远的身影,李承煜望着她,目光幽邃,双手紧握成拳。

    自以为计谋得逞,正在远处观望的一行人互相使起了眼色。

    “哎,居然没追过去,看来也不是很喜欢嘛!”见其杵着未动,一位年长的将军笑着道。

    苏珩白了他一眼,随即轻轻摇头,对这群人很是无奈。

    都一把年纪了,竟还如此幼稚。

    夜莺啼柳,皓月当空,湖畔灯火璀璨,彩绸飘摇。

    绥宁沿路小跑到沙堤上时,只觉四肢无力,有些发晕,不知是害怕,还是被风吹得着了凉。

    只要一想到那些人全都来自广陵王府,她就浑身发毛,万不敢再去亲近这个男人。

    苏珩与苏璟不一样,他会尽心照顾自己的妹妹,而非苏璟那般,只会将胞妹视作笼络权势的金丝雀。

    所以,绥宁想,苏珩定然希望妹妹能得偿所愿。

    思及此,她鼻头再度发酸。

    说实话,她有些羡慕苏兮瑶。

    这人不仅有一位好哥哥,还父母健在,备受呵护。

    而且苏兮瑶会武,不同于她这般柔弱,每逢遇到危险都只能沦为他人的累赘。

    绥宁突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如此,便更加想要逃离。

    月华如水,照亮铺满沙堤的翠意盎然,停在槐树下,纯白花瓣迎风落,愈发让人生出寒意。

    许是见其眼眶红润,坐在石墩上的菀菀出声道:“姐姐别哭,为了一个男人落泪,不值得。”

    明明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洞悉了世间冷暖。

    然而菀菀其实并未领悟其中深意,只不过自幼长在画舫里,耳濡目染,早已将此话烂熟于心。

    低头与之对视,盯着小女孩儿灵动的眉眼,绥宁唇角忍不住牵出弧度。

    “姐姐没哭,是被湖水呛的,”她柔声,“你叫菀菀?”

    “嗯嗯。”菀菀笑着点头。

    “你多大了?”绥宁问。

    “下个月就满十岁了。”菀菀答。

    “你娘亲呢?”想起方才听见的哭喊,绥宁好奇道。

    “趁着大火,娘亲跟别的男人跑了,娘亲不喜欢我,就把我丢在火场里,没管我……

    ……因为当年阿爹违背诺言,抛弃了她,我从未见过阿爹,也一直都被娘亲讨厌。”

    菀菀一股脑地将自己的身世全都倒了出来,父亲是个负心汉,母亲也痛恨她的存在。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可她语气很平静,仿若早已波澜不惊,让人心生疼惜,也不由敬佩。

    绥宁忽而觉得很庆幸,庆幸母妃是个温软如水的女子,哪怕被先帝强娶进宫,也仍旧将满腔爱意都给了自己的孩儿。

    提裙蹲下,绥宁道:“姐姐叫阿琬,咱们也算有缘,日后就跟着姐姐可好?”

    闻言,女孩儿瞪大了眼,黑曜石般的眸子闪闪发亮,仿若听到了何许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好!”菀菀应得毫不犹豫,软糯的嗓音添上两分清甜,“谢谢阿琬姐姐!”

    这世上从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如果有,那定然是仙女下凡!

    注视着眼前的仙女姐姐,菀菀觉得腿上的伤都瞬间不痛了。

    绥宁站起身,此时,绪风过来了:“殿下,将军让属下先行护送您回府!”

    闻言,少女下意识瞟了眼湖面,甲板上似乎已经空无一人,只余花灯飘摇。

    胸腔内堵得慌,绥宁本想说有慕迟就够了,不愿再接受他的关照。

    可因着菀菀伤得不轻,她只好道:“这样吧,慕迟,你先送菀菀去医馆,然后再带她回府,本宫跟绪风走。”

    “是!”慕迟领命。

    -

    另一头,李承煜同苏珩回到了春风阁的厢房内。

    不久前,信使突然送来一封北疆急报,百香阁又恰巧走水,众人便连忙转移阵地。

    本是让绪风去将人接进来等他,可谁知,绥宁竟是寻着火势,自个儿找过来了。

    站在房中,苏珩道:“先去换身衣裳,咱们尽快将事情谈完,也好让你早些回去。”

    烛灯熠熠,映在男人湿润的衣袍上泛着微光。

    他离得有些远,一张俊面如覆寒霜:“世子爷何必如此玩儿我?”

    眼神沉冷,却不狠戾,像是铺满阴云,如坠深渊,惆怅且无助。

    注视着他略微泛红的星眸,苏珩内心诧异。

    相识这么多年,苏珩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千军万马尚且攻无不克,怎的遇着情事,却是捉襟见肘了?

    苏珩有些想笑,略略扬唇道:“瞧瞧,这就生分上了?那群混账,是我能拦得住的?”

    几位随行的将军虽是年长,但都乃爱玩的性子,硬要耍花招试探,他这个做主子的,也尤为头疼。

    “曾经的你,无牵无挂,始终被仇恨驱使,锋利果断,削金如泥,”款步靠近,苏珩声色沉稳,“可如今因为阿琬,他们很难不担心,你这把刀但凡有了软肋,就会变钝。”

    软肋……

    方才在甲板上时,李承煜便有此顾虑,所以众目睽睽之下,他连追都不敢追。

    表现得太过在意,让这丫头成为他的软肋,对谁都没有好处。

    神色再暗一分,李承煜喉头滚动,只觉酸涩非常。

    “不过,我倒是觉得,”话锋一转,苏珩又道,“心中有爱,方能无往不胜,为了守护所爱之人,你可以比从前更强。”

    苏珩望着他,顿了顿:“而今夜此举虽是玩笑,但师兄希望你,能借此彻底看清自己的心。”

    房内幽阒,此话掷地有声,伴随他的脚步一同落定,敲在对方的心上,犹如余音绕梁。

    静默少顷,李承煜抬眼看来,眸光里有显而易见的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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