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个好人,确切说,不是只好鸟。

    自有记忆来,我就是一只天生地养的白鹤。在竹林里潜心修炼一千八百年后,终于褪去兽身,化为人形女身。

    一日山下买酒回山洞,见到个十岁出头的人类少年被隔壁豹子精绑了,旁边一口滚滚的大铜锅。那豹子精住我隔壁,曾三次鬼祟祟要偷我洞中灵芝。

    豹子精还未化形,一番斗法下来,被我削得头顶光光,要是再烫几个戒疤,就能立地成和尚了。它嗷呜痛哭之际,我顺手把人类少年卷回山下城中。

    过路神仙自竹梢飘然而下。

    神仙抚着垂到肚子的雪白胡须,摇头晃脑,“善哉!倒是个有慧根的生灵。本座赐你一场造化。”

    我保持弓腰行礼的姿态,正思忖如何不失风骨地讨要个百年来修为——

    那神仙拂尘一拭,我眼前一黑。

    再醒来,已是十年后。

    我面貌全变,法力空荡荡,成了凡间国度里二皇子,司元贞,身边坠湖初醒的侍女,名唤沛沛。

    初次为人,我生怕沾染凡人因果。

    “沛沛,宋二小姐托我将这合欢花绣帕给殿下,你在殿下身边伺候,事后我分你五两银子。”

    “啊头好疼,秋雁我先回屋躺着。”

    善哉哉,多听莫言莫相关,苟得此世去,修为滚滚来。

    可事与愿违,原来的沛沛似与皇子司元贞间有不与人说的二三事。

    我仍记得第一次睁眼时,看到的司元贞:没甚表情,一双眼却又盯着我,似乎有很多话要出口。

    “沛沛,殿下让你去伺候笔墨。”

    “殿下等人布菜呢,沛沛。”

    “殿下正洗浴,沛沛,你怎还不进去换衣?”

    ……

    修行不易,做人不易,做侍女更不易。

    惯会做鸟却初始为人的我,兢兢业业,用尽鸟生所学也猜度不出这殿下灰黑眼眸下的意思。

    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外院瘸着腿的灰衣丫鬟找到我,半着眯眼睛,“主人找你,老地方,老时间。”

    我颇为疑惑,日日都见面,还要这样神秘兮兮是要做什么?直到司元贞的守正院,“殿下,不知您唤奴婢何事?”

    他搁下笔,抬头,竟也露出惑色:“我没传你。”怪不得那灰衣丫头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原来是编话捉弄我。我与她一个外院,一个内院,平素也未见面,更生不出嫌隙,捉弄我作甚?

    我更加疑惑,正欲行礼退下,他抬手叫住我,“既然来了,磨些墨出来罢。”

    递衣、布菜、磨墨,我最烦磨墨。初时次次沾得一手黑,司元贞见了,只笑着递张帕子给我,也不提换个人来。他定是在嘲笑我。

    守正院皆种楠竹,北地罕有此竹生长,想来打理颇费了些心思。春日和风,轻扫得竹影斑驳,扫出几分闲适美景来。

    我的心情实在说不上不美丽,这飞来的横活。

    我虽无争,却不忿被一个人类这般戏弄。

    从守正院出来后我四处打听,初时几个小厮挑着眉毛不理我,直至路过的春桃招呼了我声“沛沛”,几人忽地态度大变,嘴角笑到耳下,告诉我那灰衣丫鬟叫招娣。

    招娣,外面买来的丫鬟,前两年出府采买时在外面摔瘸了腿,现是灶房里的烧火丫头。

    “沛沛姑娘,以后有吩咐,尽管来找我王老四!”

    我转身摆手,表示知晓了。

    许是内院侍女的服饰,让我畅通无阻见到招娣,她正在灶前递柴火。

    灶房人多眼杂,我不欲当众为难她,给管事大娘塞了块碎银子,把她带到门外。

    “你疯了?这样直接找我?”

    她居然生气,这个厚脸皮的人类。

    “你为何戏弄我?”

    她皱着眉,扯眼把我全身打量个遍,“听闻你前阵子坠湖记忆给摔没了,还以为这是你勾搭二殿下的新手段,没成想真摔成了个傻的。”

    我拉住她沾灰的衣袖,刚想追问,她先开了口:“黄鹤楼,明日申时。不然管你真傻假傻,任务完不成,我这条腿就是你母亲与小弟的下场。”

    她没再理愣住我,瘸着腿回了灶房。

    行踪隐秘的主人,沛沛的母亲和小弟……我瞪大眼睛,那过路神仙给我的身份,约莫,大概是一个细作。

    斗争的漩涡中,因果线织成网一般要将我困住。

    作为京城四大名楼之一,黄鹤楼并不难找。我一路问过去,循着长安街直走便能看到点金的赫赫然“黄鹤楼”三字。

    楼高五层,外檐层层细雕祥瑞奇兽,牌匾上方浮雕偌大一只长颈长足仙鹤,在繁华如斯的长安街也格外显眼。

    我在门口处来回踱步,不知道如何寻所谓主人。忽地出现一身着青衣、帷帽遮面的女子,她将我引入五层最里一间房。

    女子行礼闭门出去,屋内只余左右两个带刀守卫,层层纱帐后的“主人”,还有我。

    茶杯落案的沉闷之声透过轻纱传入耳中。

    “这药,让司元贞吃下去,一月为期。”

    声音浑厚,中气十足,应是个常年习武之人。

    “你亲人性命,在你一念。”

    左侧守卫从袖口里掏出个拇指粗细的白瓷瓶,压声道:“断肠散,小半钱的量,一刻后神仙也难救。”

    我应声接过。

    这主人必定与司元贞有莫大莫大的仇恨,但挟持一个小女子去报仇,手段太过卑劣。我昔日与豹子精有何摩擦,只管真手真脚地开打。唉,人类啊。

    轻纱后的人声再次传来,语带轻蔑,“你这次倒是乖觉,看来坠湖一事颇有用,果真规矩了性子。”

    这如何选?两边都是人命,司元贞一条,那对母子两条。司元贞却是皇子,若害他性命,我这小两千年的修为怕是撑不住因果干系。

    我将断肠散尽数扬进粼粼的护城河中。

    一路思绪乱线绕,结无解,我心中有些堵。

    回忆起初始醒来时候,事事避之不及,竟不知因果在我睁眼那一刻就已缠就,我真是天真得愚蠢。

    瓷碗摔地的响裂之声,骤然将我拉回现实——我不知何时走到一个简陋的酒棚子旁边,

    循声望去,是一个喝得两颊泛红的年轻男子,青衣宽袖、腰环白玉,在这嘈杂的破落环境中很是惹眼。隔了两桌,两个小贩打扮的男人虚着眼,面目偶漏凶色,不时瞄向白色玉佩。

    凡身灭后清算善恶功过,这两条性命的债多少要落些在我头上,若现下及时做些好事,判官的善簿上或能记上我两笔,多少抵些债。

    我大步走向青衣男子,棚子里数到意味不明的目光落我身上。

    “你怎到这处来了?十几个家丁在街头寻你呢。

    男子许是喝多后将我认作他人,“云娘”,他吐着酒气,“我心中苦啊!”

    “随我出去。”我扯着他宽袖,他也不多问,顺着我走。

    一路走一路眼泪汪汪,自言自语:“我对不住孙家,九年科考皆落榜,吾登不得天子堂……”

    “云娘,情义难两全,我顾不了哇!”

    走至豁然人多处,我不耐地撒开手,留他一个人。几息后回头,见他与一女子正纠缠,女子虽满脸怒容,却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我放心地离开。

    司元贞又传我去磨墨。

    “今日你告假出府,”司元贞笔下描着院内楠竹,声音漫不经心,“可见到新鲜人物?”

    “见到一个意外的人,还有一个多话的酒鬼。”

    他弓着腰,蘸墨下力纸上的竹节,我听到他轻笑。

    “说说酒鬼吧。”

    原来八卦才是跨越物种生灵间的共性。

    我停下磨墨的手,目光停在眼前人乌黑亮泽的光滑长发上,暗自惊叹,细细叙述经过。

    为人不久,我尚不通人类之美丑,做白鹤时我常自傲于一身纯净泛光的羽毛,故这头乌发甚合我眼光。

    他竹节绘完,开始点墨叶片,“我约莫知晓,此子声名不佳,官场皆闻。”

    “他姓周名致北,年少受恩于赵仁大人,与赵仁之独子赵行同窗数年。赵仁三年前逝世后,他娶了赵家政敌王家的大女,王飞云。”

    原来醉鬼口中的云娘,是他妻子。

    我未出声,盯着司元贞的一头乌发出神,若是能摸上一手——

    “周致北写得好词,只惜为人东依右靠,不堪为用。”说罢,他抬头起身,一双眼似有深意地看我,声音温和。

    “沛沛,莫要学他。”

    我回过神:“沛沛知晓。”

    春风悄然拂入堂,吹起他发丝,他仍在看我。我心下狐疑,莫非他已经知晓沛沛是细作?

    我垂头看去,竹叶还未画完全,剩着光秃秃的竹身躺在纸上。他已搁笔,不打算再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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