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年假的第一天,于厚滢如同死尸躺在家里,连续一个月高强度的工作早已让身心变成强弩之末,任由奶奶杨婉如何敲门、呼唤,床上的人仍旧是屹然不动。

    终于,当电话第六发打过来时,杨婉实在没辙了,只好将充着电的手机拔下来,亲自开门,把手机贴在于厚滢的耳朵上。

    “许是公司有什么事,你们严总一直给你打电话,真是的,好不容易放个假都不让人好好休息。”她心疼孙女连日的操劳,本就瘦,现在更是瘦的没几斤肉了。她边拉着没拉全而漏光的窗帘,边对孙女抱怨道。

    于厚滢没动静,手机铃声依旧咋咋呼呼响着。

    杨婉只好又给于厚滢把通话划开。

    冷不丁的触感,金属的实质里,上司严桥那头看到通话中,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便火急火燎得通知于厚滢,“你赶快到公司来一趟,我们昨晚提交的方案被view否定了。”

    于厚滢一下子清醒了。

    十一月,细雨绵绵,伦敦已提前进入冬季。

    于厚滢匆匆收拾,画了个淡妆。在楼下撑着伞,提前约的网约车久久未到,她只好在路边随机拦了出租车。上车时,有枫叶缓缓飘落,湿冷的天气让她不禁拉拢了大衣,这样糟糕的天气,也只有点燃眉火的工作才能让她出门了。

    于厚滢大学毕业后,考了伦敦的硕士。与严桥相识是在学院的一次公开展览中,那时严桥原本供职于国内最顶尖的广告公司view,工作了几年后,刚进入职场的热情与抱负早已在其环境的斗争与内卷中被磨平。在已知国内环境已无法满足他纯粹创作的热情,当即便带着同学校的同学包括学妹于厚滢一同跳槽到如今的公司Fourth。

    Fourth算不上最好的公司,但总之能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但换一个环境,意味着一切重新开始。

    电话里,被否掉的这个项目是严桥在如今的公司里,遇到的最大的挑战—来自他的老东家view的邀请,为江城市中心的代表建筑来作媒体代理商,在此之前,甲方要求出具一份代理方案。

    许是憋着一股劲,为证明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严桥憋足了一股劲,誓要展现出只为磨一剑的实力。整个团队上上下下卯足了一股劲儿,只为一鸣惊人。昨晚提交的方案全票通过,于厚滢实在累得不行,才想起提前预支年假,好好休整。谁能想到,一个上午,甲方现场考察,消息便传来,被否定了。

    匆匆赶到公司,下车的时候,严桥又打来电话,说不用来了,甲方要重新考量一下公司,有情况再通知,楼下咖啡厅见面,等下送于厚滢回家。

    于厚滢挂了电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又慢吞吞得前往目的地。

    所以,这种情况,不能提前通知吗?

    于厚滢慢吞吞得到达目的地,又慢吞吞得点了两人平时最爱的咖啡。

    严桥是个不怎么爱吃苦的人,在这边生活到了而立之年,依旧讨厌白人饭,他抨击那是资本主义的剥削极简风。咖啡也从不喝美式,认为那是活受罪。来到伦敦开启新事业,压力也大,他也曾为大家都在说的一个梗而发笑,有压力的时候就爱吃甜的,因为stressed倒过来就是desserts。公司楼下好喝的只有香草拿铁,便成为了他的日常饮品,一天喝一杯也不见得腻。

    于厚滢则不喜欢甜的,越甜越腻的慌。香草拿铁中和着咖啡的苦味儿,尚且能接受。

    来的人风尘仆仆。

    严桥穿着西装,三十而立,身长体壮,岁月让他变得成熟磨砺,活脱脱一股事业有成精英范。

    他连忙坐下,顾不得所谓礼仪了,直直端起咖啡当水喝。喝完便倒苦水,“感觉view在故意为难我们。”

    “怎么说。”于厚滢轻轻抿一口咖啡,表示诧异。她知道view幕后是谁,因为熟知对方的品性,所以对严桥口中的为难表示诧异。

    “我们的内容没问题。”严桥无奈道,“在纠一些逻辑的小错误,虽然我知道,细节决定成败。但以view的格局来说,这样做便倒像在为难我们了。”

    “我想做出事业证明自己,也顺便给你出一口气。”

    “幸好负责这次提案的不是刘呈息,不然我真以为他是找你的不是了。” 严桥继续说,想起了什么又自觉失言,默了默。

    察觉到他的沉默,于厚滢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觉得严桥为自己着想而感动,便想一笑带过,“但最后不也是他拍板吗?”

    严桥不再提了,提起咖啡也笑笑。不过几秒钟,他突然看向门口,神情有异,面露奇怪。

    于厚滢觉得不对劲儿,转头看——

    一个身材高挑,长相出众的男人撑着伞站在门口,穿着黑西装,清贵倨傲,冷淡的眉眼,目光平静,他身边跟着一个男助理。

    外面雨声嘈杂,玻璃窗外有很多忘带雨具的行人在狼狈奔跑,红绿灯的时间在此刻变得格外焦灼,似乎要等待一个漫长的冬季。

    男人不经意抬眼过来,她错愕了一下,认出对方来,心里咯噔一声,于厚滢有些手足无措,呼吸变得急促。

    她尽最大努力自然得回过头来,以保持自己轻松的姿态。

    佯装着都市女白领,与他人侃侃而谈,如同伦敦这个城市的每个其他人一样,普通、常见。

    “再修改吧。”于厚滢若无其事微笑道,仿佛雁过无痕,叶落无声。

    “好啊。”严桥见她如此反应,想着她是不在意,便也收回目光,缄口不再谈。

    那个男人似乎并未发现或是认出于厚滢,他气质非凡,也只是在门口等了一下,待助理打包好餐食和饮品,便消失在雨幕中。

    像仅仅光顾餐厅的客人。

    严桥发现他离去,不由得愣一下,最近太忙碌了,一心想着把项目做好。竟忽略了一种可能性。若是由小学妹来当view和fourth的中间人,这将对fourth和团队的发展有着极大的助力。

    毕竟,view执掌人是刘呈息啊。

    严桥与刘呈息并不熟,可以说是陌生人。唯一的交集是于厚滢毕业时,刘呈息手捧玫瑰向她索吻。再后来,于厚滢离开江城的前一个星期,两人似乎对去往伦敦这一事未达成共识,两人在于厚滢的小区外面吵架。

    三年前,那时于厚滢还未像今天一样好说话,总是拒人于千里。怒到深处,两人分道扬镳,在互相转头离开时,小学妹将手上的情侣对戒取下来,一下子砸在对方脸上,语气锐利,眼里明明淬着火,“你凭什么改变我。”

    戒指途经面部,清脆得掉在地上,静默了好一会,没人去捡。

    刘呈息瞬时脸色晦暗,再也保持不住好看的风度。他几欲发作,似乎风雨欲来。

    像是怒极反笑,他仔细盯着小学妹的脸,像要戳出个洞来。

    堪堪然嗤笑了一下,“你以为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吗?”

    最后,捡起掉在地上的戒指,面无表情,打开车门,开着大G轰然走了。

    严桥很欣赏这个小学妹,在硕士毕业作品展时,她一眼看出由他解构和构建的主题新意。正好后面他想寻求新的发展,向小学妹发出了橄榄枝。面对着艰苦的创业环境,她以为她会拒绝或者犹豫,没想到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邀约。

    于是三年后,便有了今天。

    他和她都成长为了可以不计较过去,不得失未来的人。

    于厚滢也许应该放下了过去,毕竟,斩断一切的孤勇并不是谁都能拥有的。既然已经出发,开弓便没有回头箭了。

    于厚滢和严桥喝完咖啡,聊了一会儿项目事宜,严桥便把于厚滢送回了家。

    于厚滢到家,是非常简约有格调的装修。杨婉出去了,家里按着于厚滢的习惯,将落地窗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于厚滢比较怕光,倒不是怕晒,仅仅在觉得人在阳光下会变得格外□□,无可遁地,这让人不太舒服。在她还未独立的时候,爷爷奶奶总是以人和家都要亮堂,将家里大大小小的窗户都打开。那种光线侵犯进身体毛孔,让人皮肤的质感变得格外粗糙的感觉特别令人不适。

    当她搬来伦敦后,她第一件事情,便是为新家购置了防光性一绝的落地窗帘。

    白天,她将窗帘紧紧拉上,夜晚,又将窗帘打开。落地窗下,看着城市灯红酒绿,这是她在异国他乡与这个城市最亲近的时刻。

    只要把自己无限缩小,成为一个集体单位中的普通一员时,安全感才能获得。

    奶奶不在家,于厚滢点了外卖,是她最爱吃的卷边披萨。是她在国内时经常和朋友们周末出去吃的快餐品牌。

    外卖还没到,在休着年假,不工作似乎也没什么事了。她又拿起拖把,将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大汗淋漓,洗完澡,外卖也到了。

    随便点开一部高分电影,喝着红酒,就着披萨。收到杨婉的短信,今晚老年大学要加班加点排练节目,今晚住在她的老姐妹家里,便不回来了。

    嘱咐于厚滢一定要将家里门窗关好,煤气关好,把电源拔了。

    做完了这一切,稍微洗漱,于厚滢便上床了。

    良久。

    她看着天花板,一瞬不瞬。

    于厚滢自觉不是个念旧的人,所以遇到故人,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动地的情节发生。

    彻底离开江城来到伦敦定居,这需要莫大的勇气。她极其感激严桥,在刚硕士毕业时,是严桥给了于厚滢一个釜底抽薪、斩断过去的借口和机会。

    离开故土、斩断亲缘关系,凌然冷视割断所有的牵绊,这莫过于抽筋扒皮的痛苦。

    她那时太过于冷漠和自私,一心只想着独立人格,忽视了他人的关心和温柔。可是又怎么样呢?于厚滢并不后悔。无论是少年时期,囹圄于个人被误解、家庭被伤害以及自责的怪圈,还是搬来伦敦后,沉重的生活压力、异国他乡的精神壁垒,都是自己所选择的,是她自己给自己赢来的新生。

    她对不起的,无非是养育的故土、当时懦弱的自己,还有与刘呈息的感情。

    可那又怎样,又怎样。

    我是选择了自己,可是你又有什么坚定能让我放弃一切留下的呢?

    所以何必怪我?

    我也在伤痛,你带给我的是什么?是难捱的应激反应吗?在无数个潮湿、沉重、黏腻的伦敦夜晚,你又让我回到了以前面对他人时所处的自厌境地。

    情绪丝毫未解,反而愈演愈烈,它无非是将心脏一块一块剥离下来了。

    你呢?

    你为什么不放弃一切选择我。

    所以你如今来伦敦干什么?

    在我从过往的痛苦中缓慢接受和疗愈中活过来时,

    你来伦敦干什么。

    于厚滢心里在叫嚣着。

    她怪自己无法坦然面对周呈息,如果她今天已经成长为了她离开江城时对周呈息大放厥词口中的人,那么今天,她就不会躲避他的目光。

    就不会假装自在,实则她觉得身上有几千只蚂蚁在爬。

    凭什么她战战兢兢,而刘呈息却当作无事发生,凭什么他可以做到如此云淡风轻。甚至是有未认出她的嫌疑?

    爱是勇敢者的游戏。而于厚滢只对他有占有欲。无论是中学时期,于厚滢刻意拆散设计,棒打鸳鸯,又或者骗取他的怜惜、偏爱,她从来都甘之如咧。

    谁天然是善良的?可于厚滢天然就是自私的,她只爱她自己。

    喜欢并不一定是爱,但喜欢一定是占有。如同高三的那个盛夏,于厚滢骗取周呈息初吻的那个夜晚。学校停电了,那是她特意为他准备的圣洁者被拉下的第一步。

    以前是,今天也是。

    我可以不爱你,但是你必须爱我。

    于厚滢心里愤然想着,缓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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