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千年文化古城,半部中国历史,许多文明的根源发源于此,星灯般闪耀于中国文化的漫漫星海之中。可随着历史前进,这个省份的傲人故事却似乎被其他地区的荣光覆盖,在人群的记忆显得平淡起来。

    不过,但凡亲眼瞧见那些繁荣的历史痕迹,平淡的外壳便会龟裂,渗透出其中浑厚而动人的余韵。

    苍瓷行走在混杂着泥土的水泥路上,环顾着这一处乡村中翠绿无尽的麦田。天高云淡,天气晴朗,四周的田地连成一片,好似天地间除了蓝便是绿,纯粹得耀眼。

    他又走了一段,从随身背的包中拿出了一本笔记和一瓶水,拧开水来边喝边对照着笔记看。

    这是一本封面泛黄的笔记,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最下方所有者的署名是“苍岳”。笔记里是手写的楷体,字迹工整而大气。

    苍瓷站在田野间,将笔记翻至最后。笔记总结了历朝文献中所有能找到的关于魇术一脉的行动轨迹,而魇术传人最后的记录出现于清朝末年,在当今河南的朝歌。

    朝歌,商朝末期四代帝王的都城,十三朝古都。

    他合上笔记,继续向远处能看到边缘的城镇走去。那边的地貌开始显出起伏的趋势,如同平原与山脉错峰之处,树木绿色的浪潮裹挟着石墙石阶的土灰色,所行所至皆涌动着历史的气息。

    城镇宛如现代与历史交错之地,大多是水泥浇筑的高大洋楼,也有一些保留下来的石墙砖瓦的厢房。有些老街上更是一排排颇具年代感的房屋,似穿越进了古代时的街坊。

    苍瓷走入老街上的一家小餐馆坐下,屋子是硬山顶的结构,雀替之上镂空雕花,虽然有些年代,但依旧可见曾今古典风雅的风采。

    “小伙子,吃点儿什么?”屋内走出来一个体格偏瘦的中年男子,给苍瓷递上一张手写的菜单。

    苍瓷点了两个菜,问道:“老板,你们这里有姓‘泠’的人家么?”

    魇术一脉起源自女巫,一向传女不传男,子随母姓。如此想来,泠姓应该就是魇术一脉真实的姓氏了。

    老板咦了一声:“泠?哪个泠?”

    苍瓷拿出随身带的笔,在草纸上写下了泠零的姓氏。中年男子凑过去一看,摇了摇头:“小伙子,这姓太少见了,我在这地方住了一辈子,没遇到过一个姓泠的。咱们镇上倒是姓陈、姓郑的挺多,你要找的人应当不在这儿。”

    苍瓷又问:“那这附近有祖坟之类的地方吗?”

    “咱们各家各户都有自家的祖坟,位置都不一样,有的是露天坟地,也有的好好修建了祠堂。但到底都是别人家的老祖宗,具体我就不清楚了,说多了也得罪。”老板说着指了一个方位,“倒是那边有几座荒山,有些孤坟在山上边,里面树多路深,不好找哩。”

    苍瓷答了谢,快速用餐结了帐。结账时老板收到苍瓷给的人民币,颇为惊奇:“这年头用现金的年轻人可不多了!小伙子,我看你在这儿也没点过视频刷刷,有手机没啊?”

    苍瓷起身道:“不用手机。”

    老板闻言有些急了:“这可不中!我看你人生地不熟的,咱们这儿有些路可不好走,一会儿没导航走丢了怎么办?”

    老板热心又关切,倒是苍瓷花了会儿功夫才劝人放下心来,收拾了东西,便往老板指出的方向出发。

    魇术兴盛于商朝,最后又归于朝歌,无论是什么原因抹去了清朝后关于魇术的记录,他一定要在此找出些答案。

    风在山野间吹动,所见之处山林茂密,宛如一团团翠绿的迷雾。

    那些山并不高,但是体量宽阔,山路十八弯。相较于朝歌许多被开发为文化旅游景点的山,这儿就显得荒了不少,杂草丛生,树木密集,偶尔有小道弯路通向内部,走进去也只是些废弃的木楼,或是一片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坟头。

    苍瓷在几座山内徒步跋涉了有小时之余,最终察觉到不对劲,停了下来。

    ——泠零与郑家毕竟关系不浅,他想。

    苍瓷拿出纸,提笔将脑内形成的山路路线逐一画下。随着黑色的墨迹晕染开来,一张由山路盘绕而组成的图案很快跃于纸上。

    他看了看:“果然。”

    盘延着整座山的无数看似破败的小路,如同无数蟒蛇的躯干般融汇扭曲于一起,构成了一处雄伟的、盘旋于山体之间的巨大阵术。

    这是个相当古老且体量庞大的障目类阵术,除了郑家,不可能再有他人能使用出来。

    苍瓷凝视着手中的图纸,眼瞳里折射着夕阳逐渐昏黄的绚烂光芒。他静静站了会儿,慢慢闭上眼。

    空气中仿佛出现了蝉翅震颤的声响,像是古老失传的秘语在地底涌动,像是冬日蛰伏伺机而动的猛兽,像是无数悄无声息而危机四伏之大合。一只无形的手现于空中,将整座山丘缓缓纳入掌内,它无视着生灵痛苦的嚎叫,将其抽筋剥皮、搓圆揉扁,玩弄于股掌之中——

    一道疾风贴着苍瓷的脸猛然袭来,乱了他的头发,而他在风中重新张开眼。

    郑家造此阵,消耗整整一月;苍瓷破此阵,耗费不到一刻。

    而面前迷雾散尽,已然露出一条崭新的小道。

    再向上是逐级铺砖的深灰色台阶,两侧燃烧着一排肃穆的火把,火星在空中噼啪作响,如同一条通往古老祭祀的道路。

    苍瓷侧目观察了会儿,毫无惧色,沿着台阶向上走去。

    走了五分钟有余,终于出现了一处厢房似的建筑。屋子的体积不大,通体由平滑的石头垒起,上方的屋檐整整齐齐地铺着瓦片,靠中间的位置稍向下塌陷,能看出有些年头了。

    但让苍瓷意想不到的是,透过厢房半开半掩的窗户,屋内竟透出了些许火光。

    ……难道有人?

    此时室外的光线已经相当暗沉,在外侧已然观察不出什么来。他既然决心弄清魇术一脉的来龙去脉,便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于是走近厢房,推开了门。

    古朴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动,烛火的光亮从内投射而来,将屋内的布置完整地呈现在苍瓷的面前。

    这是一个祠堂,但又不似寻常的祠堂。

    放眼望去,除去正对门的一处香炉与供来人跪拜的地方,四周一圈的墙壁上是一格一格精致的雕刻,里面摆放的皆是灵位。

    ……满墙的灵位。

    苍瓷屏息数了数,从左至右,大约有四十多个灵位。他靠向手边的墙壁,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黑色木雕的灵位,上面字迹的颜色很淡,但隐约能辨认出“泠氏”二字。

    苍瓷松了口气,来对地方了。

    他接着低头认真辨别,灵位上的字是繁体宋体,右侧似乎写着“开禧元年”,左侧则是“绍定二年”。

    开禧元年……

    南宋?

    苍瓷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如今这个年代,能将祖上灵位保留如此完好的人家屈指可数,更别提能追踪至南宋朝代了。

    沿着墙壁再往后走一段,灵位上对应生死时间的记载快速变化着。南宋,元朝,明朝……一直到清朝,以上便是史册上的所有记载了。

    ——而再往后,墙上还有五个灵位。

    真相近在眼前,苍瓷快步走向祠堂的角落处,企图尽快看到这脱离记载的历史的一部分。

    “苍瓷先生,晚上好。”

    一道清亮的女声在身后响起,苍瓷蓦地回首。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泠零的身影。她手上握着一柄正燃烧着的油灯,黑发高高盘起,露出饱满的额头,皮肤若凝脂般温亮,身上则是漆黑朴素的长裙,看起来端庄而高挑。

    苍瓷稍感意外,随即镇静下来:“是你。”

    他的语气并不友好,毕竟两人不久前才以一种更为不友好的方式见过面。不过他到底不是从前的毛头小子,即便再讨厌滥用术的术人也不会贸然动手。

    泠零忽视了他话语中的锋芒,温声道:“苍瓷先生,擅自闯入别人家的祠堂,是否有些太不礼貌了?”

    苍瓷道:“原来泠零女士也知道擅闯他人的地盘不礼貌,我以为你这里并没有这条规矩,真是抱歉。”

    泠零手中的油灯噼啪响了一声,漆黑的眼眸看上去更加幽邃了。

    “我确实没想到会与你在此处相见。但请容我下逐客令,苍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苍瓷眼神冷峻,不退反进:“你跟郑家达成了什么协议,让郑家愿意费尽心思把你捞出派出所,还能在荒山野岭上给你开辟一处祠堂?”

    泠零安静地站在原地:“你应当知道,我不会回答这些问题。”

    苍瓷:“我必须知道。史料上对于魇术的记载在清朝便断层了,那自民国以来是谁在帮助你们,难道一直是郑家?我不得不怀疑你们这一脉是否与郑家勾结已久,在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毕竟你的能力太过特殊了,你能保证魇术永远不被用于邪门歪道么,泠零?”

    “…………”

    如今不是在警察局,双方僵持不下,祠堂内的气氛逐渐降至冰点。

    谁知泠零却突然不再继续针锋相对,她停顿了下,叹了口气:“所以,你如何才愿意离开呢?”

    没有生气?

    苍瓷心里生出一丝诧异,但他今日的目的不在与泠零作对,便抓住机会抛出重点:“我是来了解民国后你们这一脉发生了什么的;你与郑家的关系;为何要去金陵惊吓小孩;以及……”

    “等一下,等一下。”泠零打断他的话,“人不能太贪心,不如就解答你的第一个疑问,好么?”

    她抬起纤长的手指向不远处,那边是祠堂右侧墙壁的末尾处,五块年代显新的灵位静静地立于格子内。苍瓷瞥她一眼,不疑有他,背过身去看了。

    第一块木牌上仍是繁体字,姓名为“泠桑竹”,生于1913年,故于1935年。

    接下来是“泠槐”,生于1933年,故于1959年。

    “泠雪原”,生于1954年,故于1983年。

    “泠书青”,生于1976年,故于2006年。

    苍瓷读了这些信息,蹙眉道:“你们家族的人,似乎都不长寿。”

    身后没有人回话。

    苍瓷便往前一步,接着往下看,不过下一个格子内的灵位是空白的,除了同样精心雕刻的边缘花纹外,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那是给我的。”泠零柔和的声音终于响起,而苍瓷则重新回头看向她。

    “但这并不足以解答我的第一个问题。我更在意的是,你们自民国到现在,是如何避开术人文献的记载,让魇术完全消失在大众的眼皮底下?除了有国家政府的配合,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泠零轻声说:“你既然心中有猜测,又何必来问我呢?我知道的也未必比你多多少。”

    她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是要送客了。

    昏暗的祠堂内烛影晃动,苍瓷顿了顿:“那你的父亲呢,泠零?愿意娶魇术一脉的男子,想来也不是普通人吧。”

    风吹窗动,轻微一声响。

    “……我的父母都不在了。” 泠零抬眼,口吻重了几分,“你必须走了,苍瓷,真的很晚了。”

    她这次的语调十分果决,苍瓷皱了下眉,立即察觉到了什么:“你几次三番劝我走,是不是还有人要来?”

    话音刚落,厢房外隐约传来鞋跟踩于石阶的声响,像是有几人正在沿着石梯上来,而泠零的眼神瞬息发生了变化。

    她飞速上前几步,苍瓷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她一手拉住袖口连拖带拽地拉至厢房的偏门。泠零的身姿袅袅婷婷,手上的劲却不小,不施术的情况下苍瓷竟然不敌,一不留神几乎被她拽倒。

    碍于对方没带杀气,苍瓷遏制住动手的念头,扭头怒道:“……你做什么!”

    泠零用手肘顶开偏门,而后将苍瓷往里推去:“我劝了你多次,现在你想走也走不掉,不如安静些——除非你想和家族的人打招呼。”

    ……家族的人?

    偏门带风般贴着苍瓷的鼻子关上,外面旋即安静了下去,苍瓷花了几秒适应过来,心内一阵惊怒。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泠零说对了一件事,他确实不想遇到家族的人。

    可仅仅一扇木门,显然也挡不住他。弹指之间,木门上方犹如一层水雾散去,玻璃般慢慢透入光来,将祠堂内的一切重新展现在他的面前。

    就在此刻,祠堂的大门开了。

    透过半透明的木门,苍瓷看见泠零撩起裙摆,郑重地往门口的方向跪去,她发髻上簪着的雪白小花轻轻颤着,火烛投下的影子好似凝结的塑像。

    “崔夫人。”她垂下头颅,露出一截修长的颈。

    ——崔家?

    几道脚步声走近了,阴影逐渐覆盖在泠零的身上。

    “我来替三弟祭他的亡妻,但可不想看到你——”来人微微仰着脖子,目光如鹰般落在泠零的脸上,“你自己让远点罢,听明白么?”

    泠零温顺地答:“明白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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