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阁里,暮光斜照,垂落的卷帘隔绝喧闹,廊板上映出淡淡的红霞,清静又迤逦。

    陆子越侧身坐在与灵姝一丈之远的柳木案前,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执着流影送来的奏折,偶尔眉间微蹙,神态十分专注。

    余晖从轩窗外照进来,渡在他竹纹的广袖上,分外出尘。

    格外美丽。

    “公主,您再这么看着臣,案上的课业就得写到明天了。”

    “……”

    一句话,灵姝瞬间回到现实,她捏着笔,看着手边一摞课业,恨不得此刻手里捏着的是刀,能上去给陆子越来几下。

    心情格外不美丽。

    灵姝满脸郁郁,大好的时光,她却要在这里头悬梁锥刺股,奋笔疾书埋首苦读。

    万万不能如此。

    灵姝眼珠动了动,心生一计。

    “哎哟……”

    灵姝撂下笔,捂着脑袋,眉头紧锁,目色痛苦:“陆大人,我的头好疼,必是儿时的旧疾犯了。”

    陆子越淡淡抬了抬眸,问:“哦,这可如何是好?”

    灵姝心下一喜,仍旧一脸痛意:“此病只有宫中的徐太医能治,陆大人速速送我回宫罢,不然我就得交待在这了。”

    “回宫太慢了。”

    陆子越却一脸从容,轻轻拍了拍手,徐太医便拎着医箱推门而入,随时听命。

    “猜想公主会有不适,臣早请了徐太医随行,徐太医,快去为公主诊脉。”

    徐太医忍着笑:“是。”

    “不必了!”

    灵姝腾地起身,严词拒绝:“我的头不疼了,徐太医请回去吧。”

    她跟徐太医又不是没打过交道,还记得那时她一时兴起,去太医院学医术,却不甚一脚踩死了徐太医养的药草。从此徐太医就记着她了,每次给她开药时都暗暗加些苦味剂,苦得她要死要活。

    哪能让这厮真给她看病。

    灵姝冷着一张脸,起身推门而出:“我去更衣。”

    陆子越没说什么。

    而灵姝一出书阁,瞟了眼紧闭的院门,便直奔角落的那颗梨花树,准备翻墙离开。

    没猜错的话,院门当有“重兵”把守。

    但这里就未必了。

    灵姝绑好裙角,三两下爬上了梨花树,顺势翻上了墙头,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

    然而不过俯身瞧了一眼,她便陷入了沉默。

    好多人。

    哗啦——

    陆子越气定神闲地坐在问心阁里,听见阁门一声响动,紧接着,小公主脸色难看地立在门边,然后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坐下。

    裙摆摇曳间,几片浅浅梨花瓣飘落。

    陆子越心中发笑。

    “……”

    透过陆子越那毫无波澜的神色,灵姝隐约看到了若有若无的嘲笑。

    她没了脾气,提起笔,百无聊赖道:“陆大人,你就这么看着我写课业,不觉得枯燥乏味么?”

    陆子越翻了个页,淡淡:“不觉得。”

    他甚至觉得有趣极了。

    比起跟那些老臣们周旋耍心眼以及处理繁琐沉重的政务,看她写课业无异于是一种享受。

    小公主吃瘪时的脸色,快赶上春光般生动。

    灵姝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同情道:“这还不枯燥么,那陆大人之前的人生是该多无趣?”

    陆子越不置可否。

    灵姝却忽然撂下笔,眼珠滴溜一转,提裙走到陆子越跟前,捧着脸笑嘻嘻:“陆大人,我带你去个地方吧,保证比这有趣多了。”

    “哦?”

    又要耍什么小把戏。

    陆子越不为所动,只是挪开了手中折子,好整以暇地看着灵姝,悠悠问:“怎么个有趣法?”

    灵姝笑意更甚,一幅神秘兮兮的模样,语气玄乎:“那里……有你最喜欢看的人。”

    “……”

    闻言,陆子越心中微动,上下扫了她一眼。

    小公主今日穿了鹅黄色的春衫,挽着双螺髻,耳畔的东珠在晖光里摇动,映得那张脸越发盈白如玉,光彩动人。

    最喜欢看的人……

    难道说她又要用美人计了?

    确实是有几分意思,只陈景睿送来的课业她还未写完,自己若就这般随她去玩闹,回去便无法交差了。

    一刻钟后,二人乘上了陆府的马车,往城中驶去。

    华灯初上,春寒已去,京都中热闹喧嚣起来。马车沿着青石街道驶向城中,入了永乐坊,停在了灯火阑珊的南风楼前。

    “就是这里了!”

    灵姝催促着陆子越下车,引着他入了南风楼的门槛,拂袖道:“如何?喜欢么?”

    春色满楼,耳畔掠过靡靡之音。

    陆子越看着眼前的景色,眉峰低敛,沉默得像万年不动的青山。

    南风楼,是永乐坊中最负盛名的戏楼,许多世家贵族们闲暇时爱来此听戏。然除此之外,此楼还有一个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两位身段翩翩的男子迎了上来,朝陆子越递了个风情万种的目光。

    “这位郎君好风采,可要听奴家们唱一曲?”

    语调婉转,比女子还勾人。

    “……”

    灵姝暗叹真是好本事,抬眼看陆子越的表情,却撞见他垂眸瞥来,目色冷得仿佛能杀人一般。

    “呃……”

    灵姝心领神会,立即道:“你不喜欢这一款?无妨,还有别的……”

    “……”

    陆子越深深地闭上了眼。

    她说的有趣的地方就是专供断袖们取乐的青楼瓦舍?原来……她以为自己喜欢男子?

    乌烟瘴气,无可理喻。

    “神经。”

    陆子越强忍着杀人的冲动,拾起灵姝的手,转身就要离开此处,不料却撞见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哎哟……”

    灵姝被陆子越拉得手疼,正要叫唤,抬眼却瞧见了自己的三皇兄,陈景端。

    “三皇兄?”

    “灵姝……”

    双方都有些意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彼此。

    陈景端墨发盘起,着了一身玄青色劲装,袖口紧束,腰间系着乌金革带,勾勒出几分挺拔劲逸的身姿,与往日大不相同。

    只是那细碎额发下的眉眼依旧平淡。

    他眼中掠过短短一瞬的惊讶,随即便恢复如常,又下意识地望向陆子越牵着灵姝的那只手上,发下的眉微微皱起。

    “陆大人。”

    陈景端眉眼是温和的,语气却藏着淡淡的威压,“你带我的皇妹来这种风气不正之地做什么?”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陆子越的手上。

    “呵。”

    陆子越呵笑一声,不为所动:“安王殿下一番慈爱之心,好不深厚。然殿下在问责之前,怎不先问问自己为何同在此处?”

    何况,不知是谁带谁来这种风气不正之地。

    陈景端脸色明显难看了几分。

    好重的火药味!

    灵姝心中一顿,左右相望,不太明白这两人怎么一言不合就吵起来了,按理说,两人原也没有过什么嫌隙。

    “……”

    似是有什么要紧事,陈景端并未再与陆子越争执,只摸了摸灵姝的脑袋,嘱咐道:“南风楼新排了一出戏,皇兄与人约了一起看,没法陪你。天色不早了,你且早些回宫,别在这里逗留太久。”

    灵姝点了点头。

    陈景端看了陆子越一眼,便匆匆走了。只是那临别前的眼光,实在算不得和善。

    灵姝不禁问陆子越:“陆大人,你可曾招惹过我三皇兄?”

    陆子越冷笑一声:“公主实在偏心,怎不问问安王殿下是否招惹过臣?”

    灵姝摇了摇头:“三皇兄脾气好,从不与人争执的……”

    陆子越笑得更冷了:“嗯,臣脾气坏,谁都是臣招惹的。”

    周身冷气嗖嗖,灵姝顿时不敢说话了。总觉得再多说一句,陆子越就要提刀杀人了。

    好在这阵低气压并未持续多久。

    夜色喧嚣,不远处的回廊下,几道黑影匆匆掠过,行走间步履稳健,隐隐有刀刃碰撞之声。他们来去匆匆,若非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还察觉不了。

    陆子越自然是看见了。

    这伙人离开的方位,倒与方才陈景端离开的方位一致。

    “流影。

    陆子越唤来流影,吩咐一声:“守在公主旁边,不得擅离。”

    说罢便提身离开,消失在了夜色里。

    “哎……”

    灵姝连他一卷衣角都没摸着,一抬眼就不见了他的踪迹,只能跟留在原地的流影大眼瞪小眼。

    她问:“他还会回来么?”

    流影战战兢兢,不敢看这位小公主,想到暗室里挂的那些画像,狠狠点头道:“会回来的。”

    那就好。

    灵姝没有忘了此行的目的,于是问流影:“你是陆子越身边的人,可知他喜欢怎样的男子?”

    流影一懵,问主子喜欢怎样的女子他倒是知道,这喜欢怎样的男子又是何意?

    小公主这莫不是……要给主子送几个侍卫?

    流影斟酌道:“喜欢功夫好,不碎嘴子的。”

    灵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原来陆子越是弱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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