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督公乃是暴君的一把好刀。

    阴鸷沉默,残忍凶狠。

    专门替皇帝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他简在帝心,且又时常带着半幅漆黑玄铁面具。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被称为黑面阎罗九千岁。

    在梦中,可以与之分庭抗礼的,唯有摄政王谢流深。

    可就是这般可怕的人物,在宋轻漾遇到危险之际,曾三番两次出手相救。

    甚至,在最后,宋轻漾一把火烧了丽妃的承恩殿时,亦是他出手帮忙。

    大批死士挡住了皇帝的羽林卫。

    承恩殿外,杀声四起,腥风血雨。

    承恩殿内,烈火熊熊,摧腐拉朽。

    皇帝与丽妃早已葬身火海。

    在那根着火的房梁重重砸下时,是他用脊背替宋轻漾硬生生挡下。

    四处火光烛天,浓烟滚滚,犹如阿鼻地狱。

    宋轻漾被烟熏得泪眼模糊,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只有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分外明亮璀璨。

    这绝不会是一个杀人狂魔该有的眼神。

    果然,随着那副可怕的玄铁面具掉落,宋轻漾依稀看到了他面上斑驳丑陋的疤痕。

    彼时,他身上的黑金衣袍已然被大火点燃。

    他却好似浑然不觉,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宋轻漾挡出了小小的生存空间。

    猩红刺目的鲜血,从他的脊背流淌而下,滴落在宋轻漾的脸上,甚至比烈火还要炙热滚烫。

    在意识消失之前,宋轻漾只记得他在她的耳边低声呢喃:

    “媛媛,求你活下去……”

    如今梦醒时分,宋轻漾依然还记得,那半幅玄铁面具的炙热触感。

    所以,在梦中,拼死救她之人,分明就是祁暮阳!

    思及此处,宋轻漾只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紧紧地揪了起来。

    万万没想到,有小儿止啼之效的黑面阎罗九千岁,居然会是她青梅竹马的祁哥哥。

    ——那个曾经一笑,就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牙齿的明媚少年。

    她也没想到,他们二人多年后的重逢,竟然会是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

    只是,离靖安侯府被抄家,祁暮阳被流放三千里,到他成为东厂督公,也只不过短短两年的时间。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宋轻漾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摇着娘亲的手,急切问道:

    “那有祁哥哥的消息吗?他顺利到岭南了吗?”

    宋夫人秀眉紧蹙,欲言又止:

    “其实,京城的消息一传来,你爹爹就联系了你舅舅,秘密派了人沿途保护暮阳。”

    “只是这路途迢迢,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传来了。”

    “我与你爹爹甚是担心,不知道暮阳这孩子到底怎么样了……”

    听到这话,宋轻漾的心更是猛地咯噔了一下。

    只怕祁暮阳也出事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按照厉帝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他会独独饶了祁暮阳,只不过是在惺惺作态。

    毕竟,从京城到岭南,千里迢迢,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想要杀死一个尚未及冠的弱质少年,岂不是易如反掌?

    骤然见到宋轻漾那张巴掌小脸惨白如雪,宋夫人实在心疼不已,忙不迭让她躺下休息,口中还宽慰道:

    “吉人自有天相,暮阳是个好孩子,天尊会保佑他的……”

    随即,宋夫人就坐在一旁陪着,轻轻地拍着宋轻漾单薄的脊背,哄着她入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宋轻漾的呼吸渐渐平稳,看来已经安然睡去,宋夫人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压低了声音,将茯苓与白芷叫了进来。

    又细细地嘱咐了几句,这才三步两回头地离开了房间,继续去操持府中事务。

    没曾想,宋夫人一离开,宋轻漾就睁开了眼睛。

    她急急忙忙地披衣下床,还让茯苓笔墨伺候。

    这一下,只唬得茯苓与白芷直呼“小祖宗”。

    不过,最后,他们俩也没拗过小祖宗,只得在一旁端茶倒水,研墨添香。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宋轻漾咬着笔头,皱着眉头。

    绞尽脑汁,努力将梦中即将发生之事,都一一记下来。

    她生怕自己再一觉睡醒,那些刻骨铭心的苦痛,就真的跟黄粱一梦般烟消云散了。

    待写了满满一本子札记,宋轻漾还依稀记起。

    在梦中,曾听人隐约说起过,东厂督公会断臂、毁容,就是发生在江南鹤洲的一处道观之中。

    那处盛开的桃花,严重影响了他伤口的愈合,使得他留下了这永不可消除的可怕伤疤。

    也是因为治疗不及时,导致了他最后不得不断肢求生。

    所以,督公从来听不得“江南”二字。

    甚至,见到来自江南的人,或者听见江南的吴侬软语,都会令他痛不欲生。

    一开始,宋轻漾作为药人,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宫中,与人接触的机会甚少。

    后来,她稍微有了一点自由,见到督公也都是迅速低头,赶紧绕道走。

    江南鹤洲,道观,桃花……

    难道这个时候,祁暮阳已经逃到了鹤洲,并躲藏在一处道观之中?

    水润杏眼立时瞪大,宋轻漾捏着札记的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如果,事实如此。

    她找到祁暮阳,及时给予治疗,是不是可以保下他一条手臂?

    那说不定,还能改变他坎坷痛苦的一生!

    如果,祁暮阳被毁容、断臂、净身的命运可以改变。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一家被灭门的命运也可以被改变!

    一想到这里,宋轻漾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了。

    即使她势单力薄,但是事在人为。

    没有去尝试过,又怎知不能做到呢?

    宋轻漾又想到,鹤洲城外的三清观就遍植桃花,此时刚好正是盛开的时候。

    小时候,她与祁暮阳就常常陪同娘亲与侯夫人,前往三清观祈福。

    那时,大人们在殿前虔诚祈祷,她就跟祁暮阳到处疯玩,连那道观里有几个狗洞都知道。

    祁暮阳多年没有回过鹤洲,但对三清观也十分熟悉。

    那么,现在,祁暮阳是不是就躲藏在三清观之中呢?

    越想越觉得靠谱,宋轻漾整一个跃跃欲试。

    只可惜,梦中的一切都如梦似幻,她始终没有看清楚祁暮阳的长相。

    不过,没关系。

    宋轻漾相信,只要她见到那双漆黑明亮的丹凤眼,她总能将人给认出来。

    ***

    一旦打定了主意,宋轻漾说干就干。

    又养了几日,待到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她就与娘亲提出,想前往三清观中休养散心。

    宋夫人本不大愿意,但又想起了自家老爷,曾暗地里与她说起过:

    “如今,媛媛看似大好,实则心事重重,天天揪着我问东问西,也不知道那么多的疑难杂症,她都是从何得知的?”

    “她甚至还问我,有没有断肢重生之法,这不是故意为难老夫嘛!”

    “若是我拿不出来治病的方子,她就老拿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看得老夫实在心慌慌啊!”

    宋老爷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又一本正经道:

    “年纪轻轻,却忧思过度,终究不是好事。”

    “如今,京里来的永安王就暂住在三清观中,我替他诊治时,看见那片桃林都开花了,好生漂亮。”

    “媛媛可以去那处走走,散散心,也能让她疏散心结,强身健体,好过日日服用那些汤药,毕竟是药三分毒啊。”

    一听到这话,宋夫人也倏然想起,这几日,自家小女儿不知怎的,突然对府中庶务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兴趣。

    不但派人打听市场的米价,囤积各种药材,还尝试与走南闯北的行商合作,从北方运输稻米。

    另外,她还写了信给她舅舅,试图让他介绍盐帮之人认识。

    她家媛媛这是要为自己挣一份泼天的嫁妆吗?

    哎呦喂,他们宋家女儿,可不兴这般辛苦操劳的。

    如今,一听宋轻漾想去三清观散心,宋夫人当即就应承了下来,还说:

    “既然我们媛媛想去,娘亲就陪你去。”

    “说起来,我也许久未见黄仙姑了,听说她日前刚得了一坛子上等梨花白,我这就去问她讨口酒喝,嘿嘿!”

    宋轻漾:“……”

    宋夫人比宋轻漾还要雷厉风行,不消片刻就套好了车,带着一伙人风风火火地来到了三清观。

    ***

    春光正好,草长莺飞。

    还未步入三清观主殿,就见大片青瓦之后,朵朵桃花竞相吐蕊,漫山遍野,如雾如霞,美不胜收。

    令人观之,心旷神怡。

    宋夫人直呼:“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待会子,我就一面喝酒,一面赏花,这才是人生一大乐事!”

    没想到,这话音还未落,一旁就有人接话: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的梨花白都喝没了,可一滴都没给你留。”

    宋夫人:“呃……”

    宋轻漾捂唇浅笑,循声看去,原来是观中的黄仙姑。

    别看黄仙姑臊眉耷眼,对宋夫人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实则两人是焦不离孟的至交好友。

    她带着宋轻漾一行人在居士苑中住下之后,又带着宋夫人前往主殿祈福。

    宋轻漾借口疲累,留在房中休息。

    黄仙姑闻言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特地嘱咐了一声,后山桃花林深处,千万不要去。

    不知为何,宋夫人对此,一脸的心知肚明,讳莫如深。

    宋轻漾口中乖乖应着,心头却是雀跃了起来。

    她知道在桃花林深处,原就有一幢小楼。

    只是,从不对外开放。

    小时候,她还曾好奇,与祁暮阳一同进去玩过。

    后来,却被各自的娘亲揪着耳朵拎了出来。

    如今,黄仙姑特意嘱咐,难道是那小楼里住了什么人了?

    说起来,黄仙姑还是看着她与祁暮阳长大的。

    她为人最是侠肝义胆,巾帼不让须眉,会替身受重伤的祁暮阳遮掩几分,那也是人之常情。

    一时之间,宋轻漾倒是越发笃定,自己这次来得没错了。

    当下,宋夫人一走,宋轻漾便让白芷把风。

    自己则扮成了药童模样,怀揣着一只随身小药囊,前往桃花林的小楼。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别看那抹红霞就在眼前,宋轻漾却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

    她本就大病初愈,这会子走得香汗淋漓。

    也得亏她没有背那口大红酸枝的药箱,否则,只怕都要累死在半道上了。

    宋轻漾擦了擦额头的汗。

    又古怪地觉察到,似乎有什么视线,如同蛛丝一般,在她踏进桃花林的瞬间,就悄无声息地沾染在了她身上。

    这感觉属实令人毛骨悚然。

    宋轻漾下意识环顾四周。

    一时之间,深觉得这寂静的桃花林,都变得阴森诡异了起来。

    宋轻漾搓了搓手臂……

    就在这时,恰巧一阵微风拂过。

    树叶沙沙作响,无数粉色桃花瓣,更是如雨般,轻轻地落在了宋轻漾的周围。

    “好美啊!”

    宋轻漾忍不住抬手接住了几片落花,发出感叹之声。

    结果,她一个没注意,那枚绣着宝泽堂纹饰的小药囊,掉落在了地上。

    宋轻漾赶紧俯身捡起,拍了拍尘土与落花,又步伐坚定地朝着小楼走去。

    她全然没有发现,在那林间大树上,有人快速地摆了摆手。

    “住手!那是宝泽堂的药童,定是替王爷送药的。”

    “撤!”

    话音未落,便有几道人影,仿若幻影,又隐没在了花海之中。

    宋轻漾就这么波澜不惊地穿过了桃花林,来到了小楼外。

    小楼有两层,外围着高高的围墙,还种满了苍翠修竹,让人根本看不清楚里头的景象。

    宋轻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试图透过紧闭的大门门缝,往里看去。

    结果什么都没看到,只听得一片寂寥。

    似乎这小楼早已空置了许久,连半个鬼影都没有。

    此地环境潮湿,多有蛇虫鼠蚁出没,且又遍植桃花,花粉随风飘散,实在不适宜祁暮阳居住。

    他还身受重伤,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里,实在太可怜了。

    宋轻漾想着,用力推了推大门,发现根本推不开,遂歇了心思,慢吞吞地往小楼后的围墙走去。

    “这药童要做什么?”

    “不知道啊!”

    “赶紧禀报王爷,小心他吃不了兜着走!”

    “危险危险危险!”

    树梢上,影影绰绰地站着几道人影。

    他们挤眉弄眼,互相之间眉目传情,脸颊都快要抽筋了。

    下一刻,却见那胆大包天的小药童,不慌不忙地扒拉开墙角的几簇草木。

    一只小小的狗洞,倏然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啊这……”

    整座小楼被围得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却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一只狗洞,成就了漏网之鱼。

    如今,那尾小鱼就这么懵懵懂懂地,一头扎进了天罗地网之中。

    “还好狗洞还在。”

    “还好我最近没有吃胖。”

    就当宋轻漾好不容易,吭哧吭哧地钻出狗洞。

    甫一抬头,就倏然对上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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