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熙十五年,二月初。

    北域蛮敌猖獗进犯,忠义侯府长子徐景卿自请任命前去协助围剿。可此去一役短短数月便损伤惨重,我大靖国三万精兵皆数被俘,下落不明。

    忠义侯徐氏一族骁勇善战镇守北蛮边境十余载,百姓安居。原本是势在必得之战,怎会如此?圣上大怒,下令彻查。

    随即从英国公府邸搜出派人运送粮草之际与蛮人有密切往来书信,信中印章一应皆全,可谓证据确凿。

    户部侍郎明文昌忠心耿耿,此生只为报效朝廷,失了礼节跪冤死不认罪。然即便此书信并非出自他手,亦脱不了干系。

    圣上大怒,不顾劝阻,下令一举端了英国公府,满门抄斩无一生还。

    一夕之间,英国公府哭声凄嚷,血流成河。

    -

    是夜,黑云雾霭阴霾,雨声淅淅沥沥。

    从京城连日驾车至扬州,眼见着要入城,却在这当头被郊外的山匪给盯上了。

    明瑜面色苍白,浑身止不住得发抖,被逼上绝路。

    远处风声吹拂绿叶,耳边却是窸窸窣窣粗糙布料摩擦的声音。

    丫鬟拾鹿为引开这群歹徒刻意朝着反方向跑去发出响动,然这伙人却是对她的底细一清二楚。

    兵分两路作势要将她们一网打尽。

    冷风呼啸,重重击打在脸上,夹杂着刺骨的雨水。明瑜咬紧嘴唇,露在外的肌肤被荆棘刮得伤痕斑驳,步子如千斤顶般的沉重,可她不敢停。

    四五人肮脏粗鄙的声音犹在耳畔。

    “你这女郎,没瞧出来还有这能耐,挺能跑的啊?这身段,真他娘带劲!”

    明瑜充耳不闻,脑袋发晕,倏地右肩被人狠狠一按,下一刻就被推撞在地。

    疼痛遍袭全身,黛眉瞬间紧皱。

    歹人面目狰狞:“老大和你说话呢!还跑什么跑?”

    明瑜心中大骇,此处荒凉,喊破喉咙都无人应声。

    嘴唇被不自觉害怕地咬出血,有人伸手过来,明瑜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后一顿狠咬。那人痛叫,扬手就要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明瑜闭眸,心下绝望起了赴死之心。

    “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锋利的袖箭迎面而来,宛若疾风呼啸,那箭矢直穿歹人掌心,险险停在离她不到三分的距离。

    接踵而至便是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哀嚎,顷刻间局势变换——中箭人捧住手弓腰,鲜血喷涌,赤红蔓延,痛到失声。

    明瑜惊恐睁眼,霎时一愕,吓得失魂。

    一群深色便衣男子,训练有素,动作划一的不知何时行至此处。

    与方才那帮歹人相差甚大,他们井然有序,更像受过特训的帮派或组织。

    明瑜愣了愣神,迎着月光抬眸,看清了朝她缓缓走来,穿了一身玄色衣袍的男人。

    在场之人唯有他,头顶撑了把伞,微微倾斜遮住了眉眼。浑身上下干净清透,未沾染半分冷雨。

    他踱步走进,两侧打斗声仿若无闻。

    走近之时不过三两瞬间,雨伞抬起后,明瑜对上一双平澜无波宛若一湖清水的双眸。

    那眼神似能把人给看透了,明瑜心惊避开眼。

    来人不知是敌是友,她不敢轻举妄动,但婢女下落不明尚有生命之危。

    于是只得重新迎上青年探究的目光。

    “还不起来?”男人忽道,细雨朦胧让人窥探不出情绪。

    明瑜思绪被拉回,嘴唇被咬得煞白。此刻的她发髻散乱全身湿透,冰凉的衣衫紧贴肌肤上,难受极了。

    很多年后的明瑜回忆起他们的初见,每每都觉羞恼,她太过狼狈了。

    然而眼下活命都艰难。明瑜搭上他伸出的小臂站起来,头脑霎时一阵晕眩。

    她勉强稳住身子,倾身垂眸施礼:“多谢公子相救。”明瑜打起精神,心中百转千回,分析该如何是好。

    父亲向来刚正,通敌卖国之事断然是做不出的。

    此下这般,她必须得稳住先寻回婢女以免落入歹徒手中,再到扬州谋生计先活下去,才有机会查明真相伸冤。

    思及此,明瑜攥紧手指藏进袖中,强装淡定,柔声道:

    “父兄遭难,我与家中走散,来扬州城投奔亲属却遇山匪遭此横祸。”她顿了顿,吸鼻抹泪,“贴身婢女极有可能被山匪所抓,公子来时可曾遇上?”

    “不曾。”说话之人事不关己冷语。

    这般笃定,明瑜顷刻间乱了章法,眼眶红润,盈盈一筐汪水的双眸,任人瞧着都于心不忍。萧昭生怕这姑娘没忍住哭出来,嚷得他头疼。

    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可别哭,没人哄。已经派人去寻了,行吗?”

    “多…多谢——”明瑜颔首。

    受寒发热的娇弱身体在听到这句保证后再也支撑不住,话尚未说完眼睛瞬时一黑,四肢倏然失了力。

    直愣愣要摔倒在地,却被身后一股不耐烦的劲猛拽了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油纸伞柄砸落在地。

    明瑜晕了过去,整个人没了意识,由照惯性摔倒在身前人的怀里。

    萧昭则是一怔,胸膛似是塞了个火炉一般。他轻蹙眉,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头捏住明瑜后颈衣领,将人给拎着站稳。

    明瑜在他手里如同小鸡崽儿一般,任由摆布。

    春雨持续不分时宜地细细倾洒。

    萧昭低头看了眼身上衣服,衣襟沾上泥土,脏了一片。

    他轻“啧”一声,真是想把罪魁祸首的头给拧下来。

    随即面不改色,深吸了口气重重吐出,喊道:“卫七!”表面风平浪静,实则这声音似乎比这冷雨还令人寒。

    从远处闻声轻功赶过来的卫七颇有些瑟瑟发抖。

    “怎么了,怎么了?公子。”

    卫七将将落地,就见自家公子面色不愉,把泥人姑娘拎得老远。

    他忍笑,体贴地替公子分忧,去喊了随行的哑婆前来扶着。

    “公子,这姑娘瞧衣着打扮应是富裕人家,怎会跑到这偏僻的荒郊野外来?”

    “你问我,我问谁?”萧昭捡起伞语气不愉,话罢就转身。

    卫七拉长语气疑惑的“啊”了声,看人走远了摸了摸脑袋急道:“公子,你还没吩咐这俩泥人怎么处置呢!”

    “谁让你救的?自己想办法。”萧昭扔下这句走远。卫七闻言叹气,嘀咕了句公子又颠倒黑白。

    默默留下收拾残局善后,吩咐完后背生风似的追上他家公子。

    然而在他们走不久,躲在草丛里的两人悄然走出来,手持大刀,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神泛起寒光。

    -

    “救命,救命……拾鹿,拾鹿!”

    明瑜被噩梦魇住了,梦里鲜血淋漓,她满头大汗猛地惊坐起,气喘吁吁地端看四周,周遭的环境全然陌生,手里有个硬物膈着。

    这是何处?明瑜懵了半瞬。

    一连几日的奔波逃命,让她警惕起来。

    这时,门“咯吱”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明瑜屏住呼吸,双眸警惕。

    “姑娘,你醒啦?”入目便是穿着粗布麻衣的妇人,约莫着不过而立之年,在她身后还跟着个怯生生五六岁的女童。

    “总算是醒了,”姚元娘吁了口气,接连几日忐忑的细细照看,她道:“你都昏睡三日了。原本今日再不醒,打算送你去医馆的,这下好了。”

    明瑜被扶着坐起来,才发现身上的衣物都被换了,怔神片刻,询问:“姐姐,还记得送我来之人么?”

    甫一开口说话,嗓子干涩。姚元娘唤了身后姑娘去前堂倒杯水来,小姑娘偷瞄明瑜一眼,不等人回视便跑出去,姚元娘才道:“别叫我姐姐,不敢当。喊我元娘吧。”

    话罢顿了下,摇了摇头垂眸道:“我不识得,是位老妇人把你扶下马车的。话也没说就走了,走前还……还塞给了我五两银子。”可这五两银子转眼就被人夺了去。

    明瑜头一回见到这么老实的人。她原本大可跳过自己收了银子一事,却一五一十连银子数目都交代了。瞧着人挺窘迫,说这话时脸得羞红了。

    眼下这般,她倒是放心了。思绪流转想来应是那晚救她的人给的,只是不知拾鹿有没有被救下来。

    思及此,明瑜刚想开口再问些什么,忽地被外面的声音给打断。

    “娘!娘!他们又来了,又来了——”小姑娘折返回来,跑到慌乱,似是被吓得哭了。

    姚元娘闻言倏地变了脸色。

    连忙起身把她拉进屋,嘱咐道:“躲在这别出来,照看好姐姐,听到没。”

    小姑娘泪眼朦胧的点头,姚元娘随即赶出去,走前特意关紧屋子的门。

    明瑜不明所以,只听见外面“叮当哐啷”摔东西的声音。小姑娘趴在窗户边踮脚往外望,明瑜轻声唤了唤她,小姑娘小声哭着哽咽走过来。

    此刻前堂的绣衣铺子正是剑拔弩张,店铺门口堵满了人来看热闹。

    桌椅全被踢倒,柜台上的算盘账本撕得零碎,展柜里的样品绣帕也被人泼了脏水。

    姚元娘试图阻止他们停下,然而一人难敌四手,眼见着那些她熬了好几晚做出的成衣将要被毁时,她急得恳求出声:“大人,求您了,我没钱还,没钱还啊,求您快让他们停下来,快停下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有钱没钱都要还!”那人长相凶残,脸上一道骇人的刀疤。语气不耐烦,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指挥店内几人:“继续给我砸!”

    铺子里混乱不堪,成衣架子将将要被推倒,姚元娘也被人桎梏。

    “慢着——”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后院响起,众人闻声一愣,停下动作朝后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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