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沈家多代从仕不同,姜家乃武夫起家,尚落拓疏宕,家规闲散,鲜少拘束族中子女,故而婉婉打小不羁,我行我素惯了。

    在我尚读四书念五经背诵拗口词句时,她溜出学堂与兄弟姐妹爬树摸鱼,行山踏水抱月摘星,在各种圈子混得风生水起。

    只不爱念书,年逾总角大字不识一个。

    姜伯父几乎愁白了头——儿子也罢,女儿总得知书达理方许得好人家。除非同样许配给武官家。

    但这样动乱的时代,指不定哪一日夫君便上了战场,有去无回。

    为此姜伯伯不少捶胸顿足,深恨女儿肖父。见婉婉交友广泛,又另辟蹊径,催她多结交有才学之士,以便近朱者赤。

    婉婉倒是听了。

    于是,她便认识了我。并从此致力于将我染黑。

    她通过各种渠道收集各类名人传闻轶事,后脚就乐颠颠跑来沈家当笑话集分享,要我念给她听,搂着我笑作一团。上至皇亲国戚,下到后起之青年才俊,无一不曾被她以这般方式“品评”过。

    她瞧不起那些汲汲于功名权势的人。

    婉婉总说歆爱我温婉淑静模样,是她爹做梦都盼望的女儿,她如何忸怩作态也学不来。殊不知,她才是我自小到大最最艳慕的对象。

    我多羡她孤云野鹤何天不飞,如何忍心折她羽翼要她矩步方行。不过念及姜伯伯明里暗里的叮嘱和可怜惨淡的头发,我还是通过这样的朗诵渐渐教会她识字识诗词。而她带给我那些文章,是原本的我无论如何也接触不到的新天地。

    但那日有些不同。

    她一来我便觉她笑得不怀好意。

    未及我多想,当她学着我的模样,手拿彩笺装模作样摇头晃脑诵读时,我只以为她又从何处搜刮得来奇人佚事,倚在凭几听来得趣。

    “谢琨者,字从玉,雍州扶风人也……”

    直到那轶文明显过长,见我昏昏欲睡神思飘远,婉婉用力咳了两声,清清嗓,挤眉弄眼念至最后:

    “琨其为人,渊清玉絜,贤孝恺悌。通音律,善笙簧。作箫韶之音,同侪袖面,无敢和者。闻者哗然以为仙乐,呼曰:‘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遂名‘谢氏昆山’。”

    她一拊掌,满面促狭笑,问我:“玉韫呐,这‘谢昆山’,你以为如何?”

    我还记得我当年的回答。

    我道:“假誉驰名,心术不正。”

    当朝实行由下至上察举之制,贵阀士族大权在握。寒门子弟若欲出人头地、得公卿赏识,多假借此道,先有声名流于世,尔后方得机会一展才学抱负。如此一来,世间士子不乏此辈,请所谓名家写上一二言不符实的文章流传在外,以图达官贵人赏识。

    对这显而易见满篇吹捧推奖之辞,我不以为然。

    婉婉登时瞪眼:“谁问你这个了!还有、这可是徐大家亲笔撰表之才俊,你这什么评价!你你——”

    她终于放弃拐弯抹角的含蓄,单刀直入:“我说,玉韫,你不是最爱箫么?”

    见我眉梢微挑,她拖长语调,暧昧打量我,一副拿捏我把柄的隐隐得意,“也不知是何家闺女儿呐,七岁髫龄便学那穆公之女,同亲长誓云:‘唯善箫人我所愿也’,街坊邻里至今具传沈刺史得女‘弄玉’,只不晓萧郎何处矣……”

    我手一滑,险些磕到额头。

    不妨她目的在此。

    我少时那点隐秘的少女心事,早已人尽皆知——初识字时,读《列仙传》,深为其中仙人萧史与秦穆公之女弄玉之情所感动,幻想将来我亦能有个心上人,奏着玉箫跨着彩凤来寻我,与我唱和合鸣、永结同心。

    七岁时,姑母劝说阿爹为我同周太守家定亲,我脱口而出惊人语,诚然惊得大人们打消了念头,也自此开启被闺中密友长达多年的谐谑调笑。

    我的字亦源于此。

    周岁时试晬,我拈中一块玉牌,上书“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爹拟下“玉韫”二字预作我日后成人之字。读过《列仙传》后,我更爱“玉韫”此名,不喜他们再“莹莹”长“莹莹”短地唤我乳名。

    但时近及笄还遭婉婉如是打趣,我一时臊得脸发烫,恨不得以袖兜面,当即直喝:“姜嬿!”

    听我直呼其名,她晓得我当真是恼了,笑着朝后一缩:“哎呀呀,眼瞧都是要及笄的大姑娘了,还有甚好害羞的。”

    小妮子仗着离我远,不仅不收敛,反而更口无遮拦:“雍州城里于笙箫一道颇具造诣的才俊可不多,你觉这‘谢昆山’可合你心意吔?我先唤我老爹替沈伯父留意留意?”

    我手中罗帕下一刻飞去了对面。

    “啊呀啊呀~恼了恼了!”姜婉婉噌地从席上爬起,被我追着边笑边叫满院儿跑。

    那年北夏十四,正值豆蔻含苞的二月初。

    满园绚烂春光里,仆从们惊慌失措的大呼小叫、婉婉连连告饶的尖笑声,与穿庭而过的一双燕雀,交织作斑驳曳彩的声色图景。

    那是我余生残梦里,再回不去的少女时光。

    ……

    一声裂瓷炸响。

    我恍恍惚惚抬头,谢琨已不知于屏风旁立了多久,身后平元神情紧张惶恐,脚边是破碎的白瓷与蜿蜒的药渍。

    “故友远道而来,娘子如何也不知会一声?”

    我对上谢琨的目光,尚未读懂其中情绪,他已移开眼,望向婉婉。

    虚假的平和淡去,他走过来,一步一步,徐缓不疾,低沉的声线,像陷在一场浓重的夜雾里:

    “袁夫人可知,本朝律法,私闯京官宅邸,杀之无罪?”

    “谢琨!”我不敢置信他吐出的每一个字,浑身发抖,直呼其名,霍然起身护住婉婉,死死与他对峙,不要他靠近。

    谢琨见状停了步,侧首,淡淡道:“送客。别伤到夫人。”

    轩外透入星碎的阳光,铺了半面方室流光明媚。他在白日室宇最深的阴影里,足前半丈明暗交界线,如天堑横隔。

    有健硕的家仆鱼贯而入,欲强行“请人”。

    婉婉担心推搡到我,拉下我的手,主动绕开,甩袖怒叱:“我自己会走!”

    路过谢琨身边,恨恨撇头啐了句:“狼心狗肺的东西!”

    待要出门,她笔挺的肩膀松懈下来,回头勉强冲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玉韫,你先养好身子,袁大头也要来邺京,我会停留一段时间……下次再来看你。”

    所有人散场。

    房内只剩我和谢琨夫妻二人。

    他越过明暗界线,走入轩外透来的杲杲日景里,站到我面前,眉眼被淡光疏影晕得朦胧。可那横隔似乎犹在,是隔在了我与他的心上。

    我抓起手边纸,将那一页页一张张板上钉钉的证据摔到他脸上。

    他没有避闪,微微偏头,鬓发被拂乱一缕,青丝蜿蜒于冷瓷般苍白的面颊边。停顿一下,俯身将信纸捡起。

    “还以为放得足够隐蔽。到底,玉娘太了解为夫。”

    “谢郎……”我几乎哽咽地唤他,积压到极致的情绪接近崩溃,“谢从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我爹娘对你不好么?我沈家亏欠于你么!”

    他站住脚,望向我的神情,恍惚竟较画屏上的寒塘鹤影图更寥落,更哀戚。

    “好?”他模糊低笑一声,“玉娘,好与不好,你看不见么?”

    “四年前我求亲,你族中长老百般刁难羞辱,从不认为我堪与你相配。

    “婚后成家,你父兄为你置宅院,可曾问过我半句?明面上我娶你,可雍州多少人私下嚼舌,道我是沈家上门女婿……

    “至去荆州,本以为终于能摆脱阴影,你爹娘却一点小事不辞辛劳赶来,大闹谢宅,丝毫不顾及我的脸面……

    “玉娘呀,自始至终,为你好罢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桩桩件件,从头至尾,记得清楚,数得明白。

    我耳边嗡鸣,几乎不能想象这是他说出来的话。

    这些年,他在我爹娘面前,姿态从来放得极低,几是予取予夺从无怨怼。言是感念泰山提携之恩。

    我竟从不知,他温良恭顺之表象下,积藏了这样多怨与忿。

    当年阿爹以不舍我远嫁为由,让哥哥沈蒙邻街置办了一处宅邸。沈蒙笑嘻嘻领我去瞧时,新宅已将落成,我才晓得那竟是我婚后居所。

    而沈家到谢家,实不过城南至城北之遥。

    我将此事说与婉婉听,她神态稀奇,言辞犀利:“咦?这同上门女婿有何分别?你那萧郎答应了?”

    “他姓谢!”我牛头不对马嘴争辩一句,心头却忡忡一咯噔。

    当日我遣婢女偷递拜帖,邀谢琨溪桥一见。

    相较我的忐忑,他一如往昔怡颜悦色,还塞予我一袋和溪斋的青豆糕。我至今记得从他手渡来我手时,那暖融融的温度,甜丝丝的热气。

    他道:“伯父前日已差人往谢家告知了此事。”

    他的回答,则间接证实了我的担心——父兄先斩后奏,根本未留商讨余地。

    “你……不介意、不生气吗?”

    那是个明艳傍晚。我仰头望他时,漫天昏黄夕辉铺衬在他身后,云渡日晚,光影混沌。看不清他眸中色泽,但能听见他温柔嗓音。

    “沈玉韫,”他那样郑重唤我,我适觉紧张,额头却覆上一片轻柔,他抚摸我眉眼,笑里无尽包容,“沈家有女,玉韫珠藏。琨若得女儿如此,只怕较沈伯父更甚之,情愿铸金屋以藏之,免叫贼人惦记。”

    他甜言蜜语,我羞怯难抑。低声嗔怪:“哪家公子如你这般形容自己……”

    他便故作促狭端详我,唇边漾起轻薄笑意:“那,哪家小姐似玉韫这般迫不及待,临近出阁还迫不及待偷见未婚夫婿?”

    遂,婚前最后一面,以我面红耳赤落荒而逃告终,怀里还揣了袋青豆糕。

    那一年我十五,满心满眼是他。明明常被夸聪颖敏慧,然一触及这个人,总是少女情怀,思量太浅。

    直至这多年之后,才迟钝品出那些风波暗涌。

    我的夫君,我自以为所嫁的良人,那一副光风霁月皮囊下,从来不是我以为的朗朗皎白。

    我以为天付良缘,其实从来没有什么姻缘凑巧。

    是我面前这个人,我的夫君,苦心孤诣,不择手段。

    我在及笄礼那日真正初逢谢琨。因爹娘有意替我择婿,在城郊曲水边大摆筵席,邀众多青年才俊,我不甚其扰,偷溜进远处林荫。

    谢琨以箫声作引,蛊我步步前往,坠入他用心为我编织的罗网。

    初时甘之如饴,大梦不觉,试图挣扎,始知遍体鳞伤,万劫不复。

    ……

    我想说什么,但喉头作梗,浑身颤如风中惊叶。

    我从来不擅长吵架。幼时与哥哥沈蒙争吵,气急时总吵不上两句泪珠便先滚了下来。

    沈蒙手足无措时吼得越大声,我越生气,眼泪落得越是凶。接着他便会被闻讯赶来的爹娘耳提面命好一通教训。

    长此以往,沈蒙一见我有恼羞成怒的迹象,熟能生巧拔腿就逃,半句不与我多争——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可如今的我,再没有阿爹阿娘为我撑腰了。

    爹娘恩爱,膝下仅我与兄长一儿一女。

    与我不同,我的哥哥沈蒙沈默闻,自小爱舞刀耍枪,英勇好斗,能武而绝不能能文——如了那句女肖父儿肖母,他性子不羁,颇有阿娘未出嫁前的风范。

    为此没少挨父亲罚。

    后来不知如何叫他摸到门径,偷偷去拜了当地一位赫赫有名的教头为师,学习拳法兵法。被发现自又是好一番跪祠堂。面对列祖列宗,他知错,但死性不改。

    姜伯伯愁嫁女,爹却是愁后继无人。常向阿娘诉苦,自己奋斗大半辈子,累积多少官宦人脉,唯一的儿子竟然不想走文官道路。

    阿娘摸着他的头敷衍安慰,转手便偷偷冲沈蒙竖起一只大拇指。

    后来扶助谢琨步入仕途,虽有我的缘故,又何尝不是真心。

    他向来眼高于顶不自知,拒了上门求娶我的贵门公子不知凡几,却会对阿娘称赞谢琨“东南竹箭”,如此评价,鲜闻于耳。

    真心……

    奈何真心换不得真心。

    见我凝噎垂泪,谢琨神情终显出一丝心疼,缓步靠近,软了声色:

    “玉娘,岳父为人太耿介不折,与赵丞一党素有旧龉,亦不得今上欢心,行事疏漏方落人把柄。并非我盼着沈家门楣倒榻,我没有选择余地。若不这般,恐连你我今亦难逃一劫……”

    我捂口犯恶,头晕目眩。

    我知官场晦恶,君心莫测。爹爹昔年曾官至太傅、三公之一,与当今圣上乃师生之谊,却也一夕谪居四品刺史之职,举族迁徙至雍州这偏远之地……偏他行事仍不知收敛,坚持和平主张,以为与其战争劳民伤财,不若通商以谋共和。动了太多人利益,遂谗言构陷不绝,惹今上不悦。

    也知赵丞一手遮天,谢琨自入邺京,步履维艰。无数人防着他,沈家不仅助力不得,反成掣制。

    这条官官倾轧、排除异己的链条上,谁都可以成为其中一环。

    但为什么是他。

    怎么可以是他。

    见我摇摇欲坠,谢琨眉峰微蹙,转手将那桩桩罪证撂至一旁,欲来扶我臂肘。

    他那一双手,曾温柔抚摩过我遍身上下,那一双唇,曾热烈亲吻过我每一寸肌肤……所以有了我与他的骨肉,被爱意包融着,我曾满怀期盼它到来的骨肉。

    然而如今他一行一言,他的触碰,他出口的字字句句,皆令我难以忍受。

    我撑住桌角,用力拂开他的手。

    指向门外,听见自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是战栗的、破碎的:

    “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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