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斑驳,浮烟乘云。

    金簪的身体虚弱,但齿口灵活。她一条又一条地吃着小鱼,便是半生不熟都觉得无事,只管饱腹,压下肚腹里的饥饿感。

    凌云都在怀疑“我的厨艺赶得上御厨了?”

    他观察金簪许久,才试探道:“你这……状态不太对。”

    金簪吃鱼的动作未停,颔首间含糊道:“高苗说过会治好我。”

    她将手掌一摊,露出掌心细而短促的红线。

    手被凌云抓去,金簪又挣出来,还顺道取石板上的烤鱼。

    她趁换口的间隙,快速道:“我想过了,这应该是蛊王的命线,在沿我的命线游走。

    蛊王入体,逼出我体内许多的蛊卵虫子。我的身体因常年试毒而体弱,蛊王入体解毒,毒被清理后让我觉得很饿很虚。”

    说着,她吃完右手的鱼再吃左手上的鱼,将沾过鱼腥的手指都舔了一圈。

    凌云的目光落在烧红的石板。这些鱼还没熟呢。

    他感受林风钻进胡须的凉意,再次启口:“……蛊王有什么副作用吗?”

    金簪吞下口里的鱼肉,拉扯唇角,枯槁的脸上有了丝红色,扬唇道:“特别饿,饿得不寻常。除此外,大概可以帮人止血。”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后肩,那地方果真不流血了。

    凌云摊开手掌,露出手腕的齿伤。腕上有齿洞的伤口已经愈合,留下淡淡的肉粉色,与旁边被海上太阳晒黑的肌肤截然不同。

    他将手指在石板上一按,滋啦声作响,连眉都没皱,将烧伤的手伸到金簪的面前:“试试。”

    金簪咽口口水,只觉得这人……挺不正常的。

    她吐点口沫在伤口处,撇开脸道:“太干了,只有这么多。你自己涂。”

    凌云真没计较,将那点口沫涂抹在伤口处。果然,烧伤处感觉微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收缩恢复。

    他的双眸微亮,被这能力彻底惊艳。耳闻她的口水少,拿了石槽换石板,烧起水来。

    金簪瞧他举动,赶紧道:“我还没吃饱。”

    “生的熟的,对你来说有差别吗?”凌云反口回去,见她沉默,轻咳了声又另起火坑给她烤鱼。

    金簪沉寂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谢谢。熟食会让我觉得没那么怪。啊……传闻金蝉蛊可以解百毒,但没有治百病说。”

    “既是蛊王,便是蛊中强者。听闻月罗府盛产一种特别的雪蝉,在西南几府卖得极好,碾碎磨药后可以止血生肌,为月罗府带来不少的钱财。”

    凌云给她稍许解惑,也不深入探索。他瞧向金簪周边爬到一半就回头的虫子,拉把毛胡子道:“百虫不近身。这蛊的用处很大。”

    【第一晚时,女帝身边还没出现这状况,依然有飞萤缠她。从昨天开始……说明她服用蛊王的时间不长,那口吐在溪涧的黑血里还有虫子……应该是被蛊王赶出体外。

    那么,情蛊是否也被赶出体外呢?】

    凌云思及此,面色微僵。

    若是那该死的雌蛊跑到什么东西身上去,岂不是玩完?

    金簪通过“蛊王”二字联想许多,以及那两口黑血。

    她恍然道:“原来,这些年我被梵阳下这么多蛊虫。”理清思路,她凄凄而笑:“妇人之仁,慕容涛真是没说错。”

    她吃饱后背靠树干睡去,人变得易饿也易困。

    凌云蹙眉,上前拍下她。

    金簪头一歪往旁边斜去,被凌云一把托住脑袋。

    凌云的目光从她那干脸皮上挪开,暗道:这般情况,肯定赶不上北延的令兵,得另想办法出关。

    他又喊声金簪,见人不醒,放弃继续上路的想法。凌云坐在金簪的旁边,背靠树干,由她靠在膝上,闭眼假寐。

    翌日,金簪在阵阵的鸟鸣声中醒来。

    林里的湿冷令她颇有几分不适,但没有因此风寒感冒。

    她摸把脉,沉吟一会:脉悬而快,比起在山洞里醒来时强劲得多。

    血肉!这具身体在金蝉蛊王的作用下多食血肉,应该会更强劲。

    病弱的前三年,时睡时醒,倒也了解点蛊的知识。

    金簪走至溪涧边,捧水洗脸。

    一瞬间,她看清水中的容貌,枯槁的肌肤覆在脸骨,脸颊深陷、眼窝内凹……几无人样。

    “慕容涛真是没说错。我这模样同老妪无差。幸亏,那日母后看不见啊。”

    金簪想起崖上一幕,眼泪砸进溪涧。

    凌云拎野兔走回,瞧她对影自怜的模样,轻咳出声:“喝兔血吗?”

    金簪刚要摇头,却咕噜地吞口水。

    她心道蛊王作祟,理智让她拒绝道:“我……”

    “应该是蛊虫在影响你。你若没有食物供给它,恐怕它要吃你。”凌云取出方管,按在机关处,弹出一截尖刺。

    他直接戳进挣扎的兔子颈项,朝金簪道,“过来。”

    “我……”金簪的理智在迟疑,腿顺心意走上前。

    她咬牙,内心挣扎了下,还是伸手取过毛兔。待凌云转过身去,她在刺破的口子处吸吮起来。

    兔血入喉,身体像被重新启动,四肢都变得温暖有力。

    金簪瞥见手臂上的血管,皮肤在鲜血的作用下变的柔滑通透,几能看见暗青色的血液。

    她背过身,抹去唇角血迹,将兔子还给他,低声道:“我……会变成怪物吧?”

    凌云将兔子剥皮洗净,垂目手中的兔肉,未做应答。

    于她,他不想牵涉过深,完成沈长清的恩情交易,再往南蜀走一遭,若能解开情蛊之毒,再寻她复仇不迟。

    吃过烤兔肉后,金簪的力气恢复许多,随凌云继续上路。然而,走不多远,金簪就感觉身体虚弱,需要睡眠来缓解身体的疲乏。

    凌云见状,只能背上她赶路。

    这一次,他明显感觉这个女人的体重增加了一点。

    【若是喝血吃肉可以令蛊王促发她体内的生机,便能恢复她原有的模样。】

    他停了一下,思索道:“慕容涛见过你现在的样貌,令兵拿得必然是你现在的画像。若是你变了形貌,或许我们就能蒙混出关。”

    思定后,凌云选择溪涧、野物多的地方露宿,再猎取血食和肉于她吃。原本十五天的山路,在喂养金簪的目标下,拖延至近一个月才走出山。

    这日,山川叠嶂,金簪早早地醒来。她发现那络腮胡不在,在溪涧上洗了脸,退了衣。

    她将衣服在溪坑里漂洗干净后晾晒在向阳的石头上,而后人也爬上去。

    这地势偏高,刚好是一处下山凹口,可见远山青黛。

    “离开金宫,这个世界原来这么大。”她出神地看了一会,耳闻鸟鸣、溪涧曲乐,展臂看向充盈血肉的肌肤。

    肤质如玉,白中透粉,像是十五岁时的饱满感,甚至比那时还要润透。她拿指尖刮了下肌肤,顿时出现一条红痕,又在肤下血色的浮动下渐趋恢复原样。

    “蛊王,果然厉害。”

    金簪扬眸远方苍山,缓缓地伸展手臂,旋起轻盈的绿腰舞。

    她像是山中的妖魅,赤身旋舞,追逐溪水的节奏;萦臂舒展,随鸟鸣歌声绕颈而蹈。

    舞姿极尽舒展身体,神色极尽肃穆虔诚。心中萦绕得是国破山河的悲,众亲皆离的哀。

    金簪越跳越快,至极处脚下一软跌匍在石上。她伏地耸肩,无声落泪。

    半空一声鸥鹭长鸣,令金簪仰首望去。她再次爬起来,想起舞凰殿里与莺歌斗舞时,彼此在对方的姿势中学会得展现女子妖娆魅惑的舞蹈。

    舞姿至纯至美,至清丽至妖娆,看似俗却令舞者生出高雅心。

    金簪旋腿而起,如蛇一般妖娆向上。她不再去想破碎的山河,离开的亲友,只因舞而舞蹈。

    当她向天奉献身心,向神灵屈指而扬时,目光与那树荫下不知站多久的男人对上。

    彼此都好似愣住了般。凌云率先背过身,耳闻嘻嘻笑声,不解地瞥眼望去。

    “啊……”金簪仰面躺在溪石上,任由阳光抚摸身体,尽情的舞蹈令她生出畅快感。

    她好似并不在意被人看去身体,只低低地笑道:“若是祁少府给我击鼓,就更好了。”良久后,她站在石头上,将还潮湿的衣衫围在胸前、腰间,瞧着那个不知要站多久的男人道,“你手里的皮子是打算送给我吗?”

    凌云这才反应过来,捏紧手中用藤绳缝制的杂色兔皮袄子,轻轻地点头。

    金簪看着他侧身的模样,想要考验一下他,仰首道:“转过身,看着我。”

    凌云摆愣了两下,顺着心中原始的欲念,转头望去。沐浴光下的女人露四肢,用单衣围住要紧的地方。

    这般的她,目光像是圣洁的天女,身姿却是引人堕落的魔女,像她刚才那些诱人的动作。

    凌云的眼神垂落,踩溪涧乱石上前,至半丈距离后将皮子上抛,目光不免落在她修长充盈血肉的长腿,心神微荡,赶紧转身离去。

    树后的凌云深吸口气,咽口吐沫才觉出口干舌燥。他的手伸向腰间的竹筒,却不知为何往下一游,摸到无法自控的硬实处。他的掌心发烫,赶紧取水咕噜噜灌下去。

    他捏把潮湿的手掌,暗自咒骂了声该死,就向林里深处走去。

    【什么女帝,说白了,还就是个妖女。】

    金簪披袄子,穿上鞋子后走至溪边,遍寻不见落腮胡。

    她看到树边被丢弃的瘸腿兔子,想起一月来张停云剥兔皮的场景,试着拿起它,走到溪边清理毛兔。

    凌云回来时,金簪已经穿戴整齐还架棍子烤肉。

    他不自在地轻咳声,走至一旁:“明日就能出山,与我的人汇合。”

    金簪轻轻地嗯了声,扬眸看向他,露齿含笑:“我会烤兔子了。”

    凌云的呼吸轻滞,心在急速剧烈地跳动。他好像回到那个登令楼前的塔楼下,被那道光深深地吸引,像是火山骤然爆发,令人难以克制地慕上她。

    他痛恨这种无法自控的感觉。

    金簪察觉他发呆,垂目感怀道:“此身天地一皮囊,何处男人不喜朕。呵呵……”

    这话像是一巴掌拍在凌云的脸上,火辣辣地烧着疼。

    他像是要争回一口气道:“不是人人都看皮相。”

    金簪颔首,平静道:“你是人人。”

    凌云懵圈,又听金簪道出炸裂地一句。

    “你敢说,你没看中我的皮相,想象我的模样在解决你的男性欲望?”这一刻,金簪好似回到高高再上的位置。

    但她知道,这个高乃是女性用色奴役男性的高,如莺歌教过得那套。

    凌云的脸皮尚薄,猛得跳起来。

    他那清澈的眼神好像受惊吓的狗子,失语到脑子都空了。

    他想大声说没有,但是,林子里发生得一切是真实的,无法反驳。

    金簪洞悉地垂头,想起凌少保曾经说过的话:殿下善于察人心,以人心谋策。

    此时,金簪不想什么计策,像是过来人般自若地摇头:“你看着满脸胡子,心肠却软。有二十了吗?”

    【没二十就不能肖想吗?呔,我在想什么!】

    凌云的回答是转身,向林里走去。

    耳闻身后传来轻若银铃的笑声,他的心似被夏日的热风拂过,滚烫滚烫的,急需一点冰凉来浇熄。

    金簪轻轻地摇头,在烤着的兔子上撕了一条肉,入口咀嚼,淡而柴。

    她低喃道:“味觉恢复了。啊,忘记了,盐粒在他的身上哎……”

    本该今日出山的两人因这茬又生生地在林里耗了一夜。凌云回来时,见着靠树睡着的女人,长出口气。

    他将兔皮缝制的鞋子放在她的脚旁,坐在一旁添柴火。

    金簪听到动静醒来,自蛊王吃饱后,身体恢复如常,生理状态在向平常人靠近。

    她低声道:“少年人,姐姐劝你一句话:莫要心软、莫要亲信,美丽的皮囊下藏着得或许是刺向你的刀子。”

    凌云不语,垂目落在燃起的火苗。汹汹的火上飞来几只山中夜蛾,被风一撩,火舌吞没夜蛾,将它们缠进绝望。

    如同此刻的他。

    【出关,解蛊,分离。她寻她的道,我回我的山野。不对,不找她报仇吗?仇,仇……】

    一点痛在凌云的身体里悄然而生,像是情蛊在搅动他的心脏,近乎有些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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