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古径,通竹林幽处。

    金簪立在竹篱外,望向布衣荆钗的姑娘,咽口吐沫喊:“你好。那个……”

    小姑娘闻言转身,举起喂猪的木勺防备地看去。

    她的另一手把猪食桶外后挪,巴巴道:“我……我家……没吃了。”

    金簪呃下,示意手里的竹筒:“可以帮我舀点热水吗?”

    小姑娘觑了又觑,将猪食全倒进石槽。她拍下手后打开篱笆门,轻声道:“你……进来吧。”

    “谢谢。”金簪走一天山路,夜将黄昏,才到达这小山顶。

    本以为要露宿,没想到柳暗花明来户山里人家。她喝过小姑娘温在炉子上的水,环顾四周。真是个好地方。有竹有水,有草有猪。

    “那些是什么?”

    小姑娘望向她指的方向,翻白眼道:“地瓜苗、青梗、卷菜……你……不认识啊?”

    “呃……呵呵……”金簪挠下鬓角,面对这张稚脸,一时想不出借口。

    小姑娘生出兴趣,从厨房端来两个馒头递给金簪,嘻嘻道:“前些年打仗,山下不太平,有流民找上山,抢了我家的食物。

    爹爹进山前有交待,不要随便放人进家,而且我扮弱点好放松别人的警惕。”

    “……”金簪眨眼,取过馒头快口吃。“咳咳……”

    “喝水喝水……”小姑娘赶紧给她递水,边道,“你看起来脏兮兮,却是位娘子吧?声音也不粗。你怎么一个人上山,打算去哪儿?”

    金簪哑口,囫囵个馒头。走路姿态可以改变、声音变不了,还是做回女子吧。

    她缓过劲儿,拉唇角道:“胜城。”

    “哦……啊,胜城啊?”小姑娘远眺山头,指向最高得那座山,“翻过落秋山,再行三十里地才是胜城。山高路陡,极其难走。我小时去过一次,阿爹背我去呢。”

    小姑娘前后两次提起她的父亲,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金簪莞尔道:“你有位好爹爹。”

    “嗯。姐姐有吗?”小姑娘闲话家常,“我得去做晚食,一会阿爹该回来了。你把他的馒头吃了,我还得去备晚上的窝窝呢。”

    金簪捏着半个馒头,尴尬地不好意思再吃。

    她独坐院中,自嘲道:“我没有这么好的爹。”小姑娘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忙进忙出。

    金簪高声道:“我可以在你家留宿……”

    “姑娘是谁?”

    一个粗粗的男声在金簪背后响起,唬得她跳起、回头。

    男人看出金簪的窘迫,沉着脸笑了声,怪吓人。

    “你别怕,我是北山上的猎户。川丫子,做好饭吗?”

    “快啦,阿爹。这位姐姐说晚上要留宿,你做个主吧。”川丫子从厨房探出头,嘿嘿笑道,“阿爹,姐姐是好人。”

    男人非常直白道:“人好人坏不写在脸上。你这孩子,忘记爹怎么嘱咐你。”他无视金簪的存在,将手里的猎货放在厨房口,取刀剥皮。

    偶尔扫眼金簪,这姑娘人高马大,瞧着身子骨不弱,只是手足无措的模样还挺“善良”。

    “留吧。同川丫子一个屋。”

    “谢谢。”金簪松口气,刚坐下又觉得不对劲。男人对活着的野物下刀利索,放血后拖至竹竿流水边,洗漱切块。她不免吞口水,此人若真有歹心,也得学他女儿先示弱。

    川丫子将炒好的菜端进正堂……

    金簪瞧着,一院三人几物,猪和鸡都不闲,就她最闲。

    川丫子见亲爹清理野物,问道:“阿爹,今晚做狸子吗?”

    “嗯。既然是有礼貌的客人,就好好招呼。而且,丫头好久没吃肉吧,今晚炖了这狸子。”男人将切块的狸子肉放入木盆,递给川丫子。

    他转身去削制皮料,边忙边同川丫子说起山中见闻。

    金簪这才知道那怪莫怪样的野物是山里的香狸,也顺带听一耳朵山中趣闻。

    她对这对父女的相处方式生出羡慕。金簪主动拿把猪圈边的干草扔进猪槽,见男人的目光射来,尴尬道:“我……”

    “听川丫子说姑娘要去胜城?”男人继续忙活手上的皮子。

    “嗯。这位壮汉怎么称呼?”金簪这一问又得男人审视的目光。

    “山里人,没什么称呼。你喊我骆猎户就行。”骆猎户说完,又问,“姑娘一个人翻不过落秋山。”

    “我想聘你带路,可行?”金簪走近几步道。

    “阿爹,姐姐,吃饭了。”川丫子将煮好的狸子肉端进正堂。

    骆猎户在流水边洗过手,结板似的脸上扯抹笑:“姑娘一起吃饭吧。你的事,桌上说。”

    金簪洗手上桌,瞧向一盘白白的肉和一盘菜,再有一碗粥和一个馒头……这就是寻常人家得一餐。

    骆猎户说过:川丫子好几日没吃肉。若是没有这盘肉,就剩下一盘素菜、粥和馒头。

    她低首吃着,味道没法和曾经的精致比,但是,稀粥入肚,胃里却是比吃张停云的烤肉还暖。

    “谢谢……川丫子。”

    “嘻嘻,姐姐吃肉。我爹爹虽是猎户,平日也不见肉吃。一旦有猎物,阿爹都卖进城,换来米面和衣饰。”川丫子说着,给父亲夹一块大肉。

    金簪夹起肉,闻到腥味差点哕出来。

    水煮野兽肉,比烤、石板煎都要腥。

    但是,她面不改色地嚼碎咽下,将粥和馒头合着菜都吃光。

    饭后,骆猎户瞧金簪道:“我看得出来,你吃不惯咱们山里人的食物。你想要去胜城,问题不大,不过得付我五两银子的向导费。”

    金簪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问题是她兜里无子。

    “可以。待我在胜城门口,就付你银子。”

    “你这小娘子,身量颇高,看着不弱。行,这一路上的吃食、翻山所需,我来负责。”骆猎户干脆道。

    “阿爹,我也去。”川丫子急巴巴道,“以前我要你背去,现在我长大了可以自己走。”

    “你走了,家里的猪和鸡咋办?送穿山甲啊。”骆猎户敲在川丫子的脑袋,“带这位姑娘去休息。明日早起蒸一锅白面馒头,我们带路上吃。”

    “哎,好吧。”川丫子没闹,乖觉地领金簪洗漱后上床休息。

    小姑娘是半夜才上床,说是要活面待用。她入睡得很快,一会就打起小呼噜。

    金簪在黑暗里辗转反侧,取出怀中翠金相缠的甲套。

    将你留给骆猎户家吧。沈太傅说,一饭千金,此恩当值此价。

    翌日,天没亮,川丫子已经在蒸馒头。

    她还干烘了狸子肉,一并塞入干竹筒。

    金簪接过骆猎户递来的登山杆和一把木质柳皮弓,背在身上。

    骆猎户准备妥当后朝川丫子道:“这次出门得五天左右,看好家。记住阿爹说过的话。”

    “知道啦,你舍不得就带我一起去嘛。”川丫子明显知道她爹不会,一关篱笆门跑去喂猪。

    金簪随骆猎户上山,问道:“留她一个人在家,真得好吗?”

    “山里人没那么多讲究,以前山里人多时,孩子被狼叼走都是寻常事。前几年大旱,山里能吃的活物被霍霍不少。近两年,山里才恢复点生气。”

    骆猎户说完,带金簪往他开出的道下山。

    金簪知道他说得是金平三年的大旱,往后两年她睡多醒少,在黑暗里听过南叶和杜鹃念起朝中要事。

    金平四年、五年,天师道聚众打入东都,正是楚甲子带兵抗住这波起义。

    依着沈太傅的意见,楚甲子斩杀两都官商勾连的粮商和官吏,急调中原数府米粮,让几府百姓渡过灾年。

    金平七年,天师道被打退回洛川江南,楚甲子随后失踪。这么算来,人已经消失三年多。若楚甲子真在胜城,不知是何状况。

    另一边,陆鱼儿在篱笆外喊道:“我说川丫头……片子,拿鱼同你换鸡,行不行?”

    “不行。你怎么知道我叫川丫子?我没见过你,你却知道我的名字,你一定是坏人。我家里啥都没有,你快走,不然我可拉绳子了。”川丫子捏在绳口,一排竹筒斜挂向院口。她朝陆鱼儿等人瞪眼示威。

    江城子莞尔道:“别小看这山里猎户家,你看她绳子连接的一排竹筒,若是再拉几来,恐怕射出得全是竹箭。”

    何秋刀瞥眼道:“她对凌夫人这么好,怎么见我们像是有大仇。”

    凌云环顾这简单的院子后走回篱笆口,向几人颔首道:“附近的机关都拆了,大都是射程不一的弓弩器。

    你们把她带上,我们一起进山。”

    “哎……为什么呀?”陆鱼儿不解道。

    江城子一拍他的肩膀,将人拉开,由何秋刀杀进小院。

    竹筒成排倾斜,竹箭连弩击射而来。

    “好家伙。这不被射成筛子。”陆鱼儿吧唧道。何秋刀躲过竹箭,快速入院,落地就是地筒直射,翻身越过。川丫子躲进厨房,再拉绳子,这次侧面的竹筒倾斜,却无箭激射。

    何秋刀趁此机会一把擒住小姑娘,提留出院。

    江城子笑道:“若是猎户,设置不出这样周全的机关陷阱,恐怕这凌夫人又要被人卖。”

    “我去。她真值钱,见个人都要卖她。这山里人有这么好见识?”陆鱼儿傻眼。

    “有些人的气质藏在骨子,不遮掩啊,盖不住。你觉得她是那个懂遮掩的人吗?”江城子怼道。

    陆鱼儿回想与金簪相处的几日:“挺遮掩了呀。吃喝方面,不闹脾气,有啥吃啥;穿布衣、涂门灰……挺接地气。”

    “呵呵……”江城子冷笑道,“你只看到这些。她除对头儿肯多一句解释,与你我几人一直保持距离,而且……哼,只要救出那楚甲子将军,她定原形毕露,高高在上。”江城子一针见血。

    “放开我……呜呜……放开我。我爹不会放过你。你们这群坏人……混蛋……强盗……”

    川丫子被何秋刀提到凌云的脚边。

    凌云示意陆鱼儿用鱼皮绳绑了。鱼皮丝做绳,只要不用力不会勒出伤痕,类似牛皮绳。

    陆鱼儿也不是多狠心的人,将绳子舀水浸泡了下再将川丫子绑了,又提醒她别乱挣扎。

    何秋刀喊道:“江城子,做些热乎的吃食。”

    “好。鱼儿,将她的嘴巴粘上,真能骂人啊。”江城子寻摸去灶台,却发现陶缸无米无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头儿,太干净了,没啥好做。”

    凌云示意陆鱼儿去检查房间,转身蹲在川丫子跟前,问道:“你爹以前是做什么?”

    “呜呜呜……”川丫子嘴上的粘鱼皮被揭开,直接呸凌云一口。

    凌云抹把胡子上的口水,笑道:“你今年八岁吧。这么算起来,金平二年生。”

    川丫子撇脸,不理他。

    “头儿,找出这个。我去,好厉害的弓。”陆鱼儿翻出一套乌铁长弓,以及数只炽翎箭。

    “不准碰我爹的东西。我爹不会放过你们。他是神射手。啊啊……放开我……”川丫子怒喊道。

    凌云目露惊讶,虽知这家猎户不简单,但是没想到大有来头。他接过长弓,入手微沉,属于中型弓弩。他试拉弓弦,莞尔道:“松紧有度,常被保养。”

    他提着弓蹲在川丫子面前,朝赤目的小姑娘道,“金平元年,慕容涛初次领兵南下,直攻东都。

    风瑶骑兵风子棋带兵联合月辉君攻入东都救驾。慕容涛退后,风子棋所带人马被月辉君全灭。

    那时,风子鸾怕风子棋吃亏,将手下大将东方骆给风子棋。

    战后,楚甲子点将,独缺东方骆下落不明。以当时的战地情况分析,东方骆应该消失在这一带。”

    何秋刀哦吼了声:“头儿,你怎么就知道是他?”

    凌云看向目光躲闪的小姑娘,目光落在她见弓后下意识张握的手掌:“掌心横茧,食指和拇指中部有横,练长弓留下的痕迹。你爹常教你练弓。

    此屋背山临水,机关布置巧妙,绝非一般猎户能做到。

    论这世上除风瑶营骑弩队的季氏,还有谁擅弩,南季北东方,非东方莫属。你……叫东方川。”

    川丫头被道破真名,哇呜一声大哭。她不过八岁,听过爹爹讲古,但也没想什么东方、北方,只知道自己叫东方川。寻常时候,阿爹都喊她川丫头。

    何秋刀赶紧给小丫头的嘴粘上鱼片,差点就被敏捷的川丫头叼住手指。

    江城子当自己家一样在杀鸡炙肉。

    他朝凌云道:“头儿,若是往这边回来,我们还在这落脚。”

    “东方骆肯带……凌夫人前往胜城,目的绝不单纯。”凌云吩咐几人加快速度。

    午间时,四人背着个绑严实的小姑娘从西面下山。

    陆鱼儿给川丫头解释,大家不是坏人,绝不会杀她。

    川丫头假意相信,待陆鱼儿给她揭开粘鱼皮,一口叼住陆鱼儿的手指,几要咬断。

    陆鱼儿痛地落下眼泪,被江城子等人好一番取笑。

    江城子吹点迷药在川丫头的脸面,才救下陆鱼儿的手指。

章节目录

大金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青山春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青山春雨并收藏大金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