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野出剑的一瞬间,温随闭上双眼,准备承受疼痛。

    两人不过一臂之遥,他速度太快,她无从抽刀,更无法躲避。

    金属相撞的巨大锵鸣声在耳畔响起,震得她耳中嗡嗡作响。然而疼痛并未来临,沈之野“铛”的一声击飞了朝她破空而来的箭羽,但那冲击仍将温随逼退两步。

    刺客们从四面八方涌出,眨眼将三人包围。沈之野和阿央背对背将温随护在中间,湖边饮马的守卫们也冲过来,兵刃相交的尖锐铮响瞬间将静美的山谷拉入了血腥的战场。

    一场突如其来的截杀悄然降临。

    这一路无事,温随还曾庆幸片刻,但该来的总会来。沈之野应付自如,刺客们无法突破,便转向阿央下手。阿央很快力不能支,胳膊和腿都见了血,被划出数道伤口。

    “换!”

    只听沈之野断喝一声,或许是习武人的默契,两人未商量就快速交换了位置,他一人顶住了大半的刀光剑影。

    这时,两名刺客从湖面悄悄袭来。一人冲着阿央猛下死手,另一人等着破绽,要将温随拉出。阿央撑不住单膝跪倒,温随身前骤然一空,她慌忙举起手中的短匕,护在胸前。

    刺客向她伸手,沈之野从她背后倾身,微一用力将她顿过来,拥在身前,又顺手抽出她腰间的佩剑,“镗!”一声打掉了刺客的剑。

    就这么单兵变双刃,行云流水,游刃有余。

    温随团身缩起,余光瞥见她的暗卫们终于现身,不禁暗骂他们这救危不救急的作风,迟早会要了自己命。

    暗卫们加入战局后,形势逐渐扭转。刺客攻势明显减弱,温随趁机喊道:“留个活的!”

    “小王爷倒有经验。”头顶悠悠飘来一句嘲讽,温随没吭声。

    但温随的经验并不管用。

    与过往的每次一样,这批刺客也是预先服毒,没有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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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暗卫的建议下,温随硬着头皮随沈之野到侯府暂避。

    “多谢世子。救命之恩,随定结草衔环以报!”沈之野上车,温晚起身拱手,让了让。

    他走进主座坦然坐下,上下打量温随,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另有一事相求,世子可否帮忙指引附近的医馆?阿央和亲卫们还需去看看。”

    “医馆在郡中,离此处还有些距离。侯府有医士,可以为他们看诊。”沈之野淡淡道。

    他依旧看着温随,眸深如海,难辨喜怒。手上摩挲着玉扳指,转一圈,又转回来。

    “世子仗义……那多谢。”温随忐忑。若他起了杀心,刚刚为何不顺水推舟?若他弃了恩怨,这态度又叫人捉摸不透。

    “倒不必谢。”

    沈之野终于肯挪开目光,他甩开袖子,将腰间长剑取下,横放在膝上,拿出一块绢布仔细擦拭。

    “你的命,自有我来取,还轮不到他们在我的地盘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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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天蒙蒙亮,温随就悄悄地溜出侯府。

    侯府群山之间,清晨雾气正浓,驿道空寂无人。温随策马穿山,照着昨夜默记的路线,奔向白崖书院。

    走了约两个时辰,云深雾绕之中,温随终于看见一丛屋舍,旁边还伴着一间寺庙。寺门沿山而开,石壁上爬满了青苔,甚是清幽。

    “难怪要在此处读书。”温随嘟囔,“不仅读书,升仙未为不可。”

    她将马系在道旁,拾阶而上。

    那屋舍青瓦白墙,古朴简约,倒跟白崖书院的显赫声名不太相符。院外两棵青松,针叶如伞,仿佛两位门童,静侍一方净土。

    院中学堂仅一人伏案苦读,那人潦草地簪了根木钗,青衫上还有补丁,一看就是位穷书

    生。他聚精会神,丝毫未察觉有人进门。

    “嘿,小兄弟!”温随出声,“怎么就你一个?”

    那少年一惊,抬头看向温随,带着被打断的不悦道:“他们都去看昭阳王了,说这两天在白崖书院。”

    温随疑惑,“此处不是白崖书院吗?”

    那少年有些不耐,“此处是云生馆。白崖在王府附近。”

    温随心凉,自己竟白跑了一上午。见那少年继续低头看书,好奇一问:“你怎么不去看看?”

    少年埋头道,“不去了,书还未看完。”

    “不去可就错过啦。”

    “他日朝堂相见也不迟。”少年应付着温随,随口答了一句。

    定力不错,口气不小,温随留了心。

    “先生如何称呼?他日先生中榜,我好与人吹嘘这段际会。”

    “牧青。”那少年说完就不再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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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之野早起练剑,练到一半有人来报,说温小王爷离府往云生馆那边走了。

    云生馆是沈之野的母亲溪云生所建。

    当年,云生夫人怜惜寒士,便命人将白崖书院的藏书一一誊抄,又在鹿门寺的后山建起一间书馆专供贫寒学子求学。鹿门寺的方丈了无大师乃一代高僧,精通儒释道学,与溪云生是忘年之交,对这些学子亦是倾囊相授。

    “随他去吧。”沈之野穿袍系带,对着侯府管家吩咐:“备马,还是去屏江圩。”

    屏江圩建在九黎江岘山拐点的中上游。

    往年春汛,江潮冲毁堤坝,淹没良田千顷;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新任知府董庆拜会襄阳侯时,得侯爷提点,征夫数万兴修圩坝,希望能在今年的春汛之期护住田地。董庆见侯爷世子精通工程,便请去指导。

    仅月余,屏江圩便初具规模,但春汛之期也即将来临,要赶在汛期前完工,工程一日都不得有误。。

    沈之野在坝上巡视,见天色沉沉,积云翻滚,不禁面露忧色。

    春汛估计就在这几日,但工程仍未收尾,形势颇为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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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随本打算当日回侯府,不料午后下起雨来。

    她静候片刻,那雨竟越下越大。殿门外狂风怒吼,雨落瓢泼,砸在地上声如海潮涌动。她本在殿门处观望,硬被雨势逼退到殿内,心中暗暗焦急。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小施主,着急回家?”

    温随回头,见佛像旁的蒲团上坐了一位白发苍眉的老和尚,不知已坐了多久。

    “这雨估计要下上几日。山里土松,恐有山洪,小施主若无他事,可留宿寺中,待天晴再归。”

    老和尚一语成谶,这雨竟连绵不绝地下了四日。等到第五日上,温随已在寺中与这老和尚对弈百局了。

    老和尚就是鹿门寺的方丈了无大师,从他弈百局输百局的战绩看,温随觉得“了无”之名甚为贴切——了无棋技。

    除了下棋,两人闲谈山中诸事。温随这才知道,侯夫人溪云生月余前殁了,就葬在云生馆后的一棵青松下,未立墓碑,亦无坟茔。

    “侯夫人为何不按例制下葬?”温随奇道。

    “云生性情洒脱,她道半生公侯已是拖累,去后不如长眠青松下,听读书。”

    “晚辈仰慕,恨无缘得见。”温随感慨。

    “呵呵。不过,云生那个脾气,也不是人人都喜欢。”

    了无大师捋了把胡子道:“当年她在白崖书院时,与圣上、镇北王和周游侯是同窗,那时他们都怕她怕得紧呐!老衲记得第一次见云生,她在鹿门寺和人打架。老衲反复相劝,她才停手。后来老衲才知道,她揍的正是圣上和镇北王。当年,这兄弟俩在她手上可讨不到好处。”

    温随没想到话锋一转,竟聊到父辈旧事,兴趣骤起,追问道:“竟还有这等事。然后呢?”

    “然后嘛,她执掌白崖书院,就和老衲争起云生馆的这山头喽。”了无大师摇头微笑

    “起初老衲不同意。这片山靠近我寺,日后扩建殿宇或禅房都很方便。不料她竟找上门理论,将这鹿门寺的寺址和往日那片山头的所属和用途都说得一清二楚。老衲见她气势汹汹,怕她动粗承受不住,便勉强同意了。”了无大师倒很诚实,“后来知道她争这山头是为郡中寒士,老衲才对她刮目相看。”

    “侯夫人高义。既如此,世子必得其亲传了?”温随想起头上悬着的那把利剑,忍不住打听。

    “呵呵,世子是老衲看着长大的。当年建云生馆时,云生将世子带在身边。一边督工一边听世子背书。有次世子背得不流利,云生掷了书,砸在那小子头上就见了血。如今世子得承白崖书院的衣钵,与他母亲当年的雷霆作风也算有些关系吧。”

    “世子承衣钵?!”

    温随一个激灵放下了手中的棋。这意外之讯当真要命。

    “小施主为何如此惊讶?”

    两人正聊着,忽有一人冲进禅房,温随抬眼一看,是那穷书生牧青。他依旧穿着破旧青衫,眉眼却焦急地拧在一起。

    “公子,院中的马可否借我一用?”

    “牧兄何事如此着急?”温随见他头发湿润、脚沾泥水,显是匆忙赶来。

    “屏江圩溃堤了!母亲和妹妹都在家中,我要赶紧回去!”牧青双手发抖,声音发颤。

    温随虽未听说过屏江圩,也明白了七八分。她立刻起身,边走边问:“你可会御马?玉狮子性情温顺,速度极快,你千万莫……”

    “我……我不会。”

    温随微顿足,见牧青一脸尴尬,心中默叹,也是,这穷书生哪有钱买马呢?

    “走,我带你去!”温随对着了无大师一揖,便要出门。

    “雨下了四日,山路实在不安全。小王爷要不再等等?”了无起身相劝。

    “方丈知道我是小王爷?”温随边走边笑,潇洒地摆摆手,“没关系,本王的骑术应对这些还是轻松。”

    “但世子让您先等在这儿……”

    那了无大师追出禅房时,温随已带着牧青扬鞭而去,不过多时就消失在朦胧山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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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佑十五年春,襄阳郡暴雨连日不歇,九黎江岘山拐口决堤,下游十八处州县被毁,千亩良田被淹。

    知府董庆主持修建的屏江圩尚未竣工便惨遭洪水冲袭,百余民夫官兵被冲入河道,生死未卜。下游渡江圩虽已竣工,亦遭冲毁,百姓死伤过万,损失惨重。

    乾元帝闻讯心痛自责,书罪己诏,赤足祝祷以祈雨停。同时申斥地方怠政,要求彻查屏江圩、渡江圩决堤之事。

    但天不遂人愿,雨一直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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