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请命,率领数十名骑兵,去距离大营十几里之外的几个村庄巡视设防。

    这并不是什么危险的任务。就算遇到了北蛮人的大部队,也可以迅速撤回大营之中。

    看着昌平意气蓬勃渴望证明自己的眼神,江毅同意了。他派了几个武功高强的亲卫保卫公主的安全,让她率领一支骑兵小队,前往金州城外经常受北蛮侵扰的李庄设防。

    “怎么领头的是个姑娘?”

    “听说西北军里有一支女兵,难道这女人还真能打仗不成?”

    在小声的议论声中,李庄的村民听见那个领头的姑娘说:“我是江将军麾下的百夫长,率领六十名骑兵,助各位乡亲抵御北蛮侵袭。”

    李庄是个大庄子,村里头有几百户人家,护庄的男丁有一百多人;距离西北军的大营只有十几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北蛮人能够打进庄子里头,偏生西北军的江将军还年年命人来协助护卫庄子。

    村民们有些不以为然,他们甚至有些瞧不上这个年轻的姑娘,觉得她只是带人来凑数的。

    但村民们仍然款待这些军士,毕竟西北军军纪严明,戍守边关十余年,也保了他们十余年的安定和平。保家卫国的军人吃我们一口饭,也是应该的。村民们这样想着,给他们送去热腾腾的馒头和粥饭。

    然后他们发现,这几十个士兵有点傻。

    村民们屡屡告诉他们李庄安全得很,他们却仍按部就班地巡视村庄周围,每日操练,还从山上运来许多石头。

    这是一队傻子,村民们想,尤其是领头的那个姑娘。她第一日在村里转了一圈后,让人连夜加固村庄东西北三侧的围墙,同时在村庄南侧驻防,设下重重陷阱,似是笃定了北蛮人一定能从南侧打进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除夕夜里,家家户户都饮酒夜宴欢庆新年的时候,北蛮人真的来了。

    外围的哨卫将敌军来袭的消息传进来时,正在院子里严阵以待的一百多名护庄男丁第一次正眼看他们面前这个年轻的姑娘。

    他们刚刚还在打着哈欠,腹诽这个女人不当人,除夕夜里不让他们合家团聚,而是站在这里受冻。

    而现在,他们都精神了起来,用敬畏的目光看向这个被叫了很多天“傻子”的姑娘。

    那个姑娘站在他们面前,表情严肃:“我已得到线报,北蛮大军压境,直逼金州。西北军虽近,却需戍卫金州,已经无兵可援。若要守卫家园,唯有同我一起死战到底。”

    他们中有一些年长的人,曾经亲眼见识过北蛮人的残忍;更多的是年轻的人,他们从长辈的口中听说了北蛮人的恐怖。今天,他们即将去直面可怕的北蛮士兵。

    如果敌人想要杀害我的父母妻儿,强占我的粮食土地,破坏我的家园,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一千多名北蛮士兵来到李庄前,他们从前踏平过许多这样的村庄。这里面有粮食和美酒,有暖和的屋子和漂亮的女人。为首的将领在漆黑的夜里凝视着这个静谧的庄子,他有些兴奋地想,最多到下半夜,他们便能拥有这座庄子里的一切。

    北蛮士兵们从正对着的北侧开始发起进攻,巨大的石头从墙上砸下来,紧接着是射来的弓箭,在这次试探性的进攻中,北蛮人死伤惨重。

    望着高高立起的围墙,北蛮将领想,庄里的人肯定花了大力气来把守庄子的北侧,以致其他方向守备空虚。于是他兵分三路,分别往东、南、西三侧进攻。

    进攻东侧和西侧的士兵很快也受到了阻碍,只有南侧,不止围墙矮了很多,落石和弓箭也没有这么密集。

    原来弱点在这儿。

    已经到后半夜了,在进攻中死伤的士兵不计其数,望着这座本以为是囊中之物的村庄,北蛮将领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今夜一定要拿下这个庄子!

    围攻东西两侧的北蛮士兵停止了进攻,全都聚集到了南侧,随着一声令下,他们发起了今晚的决战。

    进攻非常顺利,北蛮人没有遭到太多的阻碍就顺利翻进了村庄之中。半夜的村庄里灯火通明,把翻墙进来的所有人照的清清楚楚。

    是时候了。

    士兵们从屋顶向下射箭,拥挤在巷子里的北蛮人像是活靶子一样四散奔逃。

    在他们慌不择路地逃进民房,试图躲避射过来的箭雨时,民房内早就埋伏好的护庄们守在门口,持刀剑长矛将他们斩杀殆尽。

    这座看似平静的庄子像一个吞人的野兽,所有进去的士兵都有去无回。

    中计了。北蛮将领意识到面前的这个村庄同自己之前劫掠的那些都不一样。“撤退!”他终于喊出了这两个字。

    已经晚了。

    昌平亲自率领数十名骑兵在村庄外面北蛮人撤退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同时庄门大开,庄内的人也冲杀了出来。

    漆黑的夜色中,北蛮人看不清敌人有多少,仿佛到处都是敌人,到处都是自己人的惨叫声。

    就在北蛮将领高声叫嚷着企图将四散溃逃的兵士们重新组织起来的时候,一声清呵打断了他。那个为首的小将挥剑骑马奔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头已然落地。

    余下的士兵们更是乱作一团,仅因为拥挤而踩踏致死的就有百余人。

    这一战,昌平率领西北军士六十人和一百多名护庄男丁,以少胜多,全歼北蛮军一千三百余人。

    这是昌平公主李宝珠第一次以军功入史册。生长在宫墙中的娇贵花朵第一次被敌人温热的鲜血浸润,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确信,自己生来就属于战场。

    望着缴获百匹骏马,昌平想,这些还不够。

    她眯着眼睛看临时画就的舆图,把目光定格在了肃州。

    十二年前,肃州被北蛮攻占,此地地处峡谷易守难攻,成为了北蛮与西北军对峙的战略要地。

    这个冬天太冷了,走投无路的北蛮人几乎倾巢而出围攻金州,以致肃州后防空虚。

    金州城内,江毅第三次击退敌人的进攻。

    他望向了李庄的方向,如果昌平今天还没有消息,就必须得派援兵过去。

    随后,传信官到了。

    江毅看着手中的战报,他先是惊喜,然后陷入了沉默。

    昌平在李庄全歼敌军,缴获马匹百余匹,刀枪弓箭若干。同时提议收拢在金州附近驻防的军队,直取肃州。

    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太大胆了。

    江毅看向驻扎在金州城外的数万北蛮大军,在这个时候收复肃州,仿佛是个值得一试的选择。

    但不能由昌平去。

    她或许眼光独到,但终究太年轻,缺乏经验和威望,她的能力不足以指挥这场重要的战争。

    当天夜里,西北军中军统制梁兴和江冉归率领小股部队趁夜色沿小路出了城,直奔李庄。他们带来了江毅的命令,任命梁兴为主将,江冉归为先锋,收拢金州附近分散驻防的三千人,抽调驻守在并州城的西北军左军两千人,组成五千兵马,连夜奔袭肃州。

    昌平的判断没有错,此时本在肃州城内驻守的北蛮军已经前去围困金州,肃州城内只有副将和两千名留守的士兵。

    梁兴用兵以迅疾著称,当刀架在肃州守军脖子上的时候,他们尚在睡梦之中。

    肃州轻而易举地被攻克了,可这并不是结局。

    金州城外的数万北蛮军队在听到消息后会立刻回援。

    拿下一座城池不算什么,守得住才是本事。

    从金州到肃州,需要经过一段狭长的山谷,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伏击的地方了。

    攻下肃州后,昌平率领三千士兵留在肃州守城,梁兴带领其他两千兵士前往山谷设伏,江冉归回金州求援。

    本来回金州求援的工作是昌平的,但一来她对于西北不熟,不认识路;二来公主守城门也更能够鼓舞士气,所以她便承担了守城这个艰巨的任务。

    梁兴的伏击大获成功,歼灭北蛮军队一万余人,可仍有三万北蛮军顺利到达肃州城下,攻城之战一触即发。

    肃州城内,昌平刚刚处决了一名试图逃走的逃兵。

    剑尖的血滴答滴答地落下,这一次,是自己人的血。

    她面向城中留下来守城的三千军士,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她知道这些人的脸上必然充满了疲累和恐惧。

    “接下来我说的话,务必知晓众人。”她对身边的传令官们说。

    “战事一开,即为死战。我就站在城墙之上,若是后退一步,诸君手中的刀剑皆可以斩我。”

    “只需坚守五日,援兵必到。我们胜了,就能将北蛮人赶回他们的沙漠老家!诸君今日壮举,必将青史留名!”

    “公主昌平,誓与肃州城共存亡。”

    十二年来北蛮据肃州而望金州,许多人的家人、朋友、战友就死在这些年的征战之中。

    西北军的人,哪个和北蛮没点血海深仇。

    守城的三千军士听见传令官们传下来的话,他们望向他们的公主,高高的城墙之上,她的身板显得有些单薄。

    她可以锦衣玉食地生活在京城之中,不必像他们一样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为了活着而拼尽全力。

    可她站在城墙之上,说誓与肃州城共存亡。

    因为有比锦衣玉食地活着更重要的东西。

    若是能将北蛮赶回大漠,我死了又能怎么样呢?以一人死,换万人活,死得其所。

    如果我连死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呢?

    来战吧,北蛮人。

    当日夜里,北蛮军开始了攻城。

    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肃州城中守城的兵士并不多,这里的城防不堪一击。

    他们遭到了意料之外的激烈抵抗。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守城的这些士兵们悍不畏死,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紧跟着冲上来;有人身中数箭仍坚持着不倒下,大声呼喊着:“杀敌!”

    北蛮军开始畏惧了,他们开始怀疑自己获得的情报是否正确,如果是正确的,为什么自己前面冲锋的人倒下了一片又一片,而这座城却还□□在这里,纹丝不动。

    有人开始逃跑了。因为他们清楚,金州的西北军很快就会驰援过来,而肃州久攻不下,继续留下来,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肃州城内,已经坚守了三日的军士们也全靠着一股心气强撑。

    负责清点物资的人前来禀报:“公主,咱们的弓箭和滚石都不够了,兄弟们伤亡惨重,仅有不到两千人还能够勉强作战。”

    在城墙上站了三天的昌平身上也受了伤,草草包扎之后仍立于城墙上督战。

    她的目光看向远处,低声道:“北蛮军久攻不下,已有气竭之相。清点城中可用的骑兵三百人,随我夜袭敌营。”

    当夜,昌平亲率骑兵三百,夜袭北蛮军左翼前锋营。北蛮人没有料到肃州城中的守军居然敢主动出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昌平公主亲自斩杀北蛮军前锋营统领,北蛮军大乱,四散溃逃者不计其数。

    守城的军人纷纷高呼公主名号,士气大振。

    撑到次日白天,援军终于来了。

    江冉归骑马冲在最前,所到之处锐不可当,长枪一挑,便将那统帅数万大军的北蛮将军斩落马下。统帅已死,已经被吓破了胆的北蛮士兵纷纷放下武器投降。

    终于结束了。城墙之上的昌平看见那个身披白袍的熟悉身影,放心地泄了劲,“当啷”一声放下手中的剑,艰难地扶着墙坐下。

    江冉归快步上了城墙,见昌平瘫坐在城墙边上,微微阖着眼睛,显然是已经累及了。她的剑还未入鞘,就放在手边,冷冷地泛着寒光。

    “你终于来啦。”昌平听见有人上来,心中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于是睁开眼睛冲他拜拜手,示意他蹲下来听自己说话。

    江冉归清楚留他们三千人守住肃州有多困难,他这几日昼夜赶路,生怕来慢一步。眼见得昌平还能喘着气同自己讲话,他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城墙之上血迹斑驳,有些尸体还没来得及清理,这场守城之战的惨烈可见一斑,他垂下眼睛,用长长的睫毛掩盖住自己眼里的情绪。

    昌平并未注意到这些,仍在絮絮交代战事结束后的收尾工作:“城中守卫军伤亡惨重,需要重金抚恤。伤者缺少什么伤药,要去军医处细细问清。我先时为应急所需,强征了肃州城中百姓的铁器,你统计一下,返还给他们。”

    “善后之事我都会去办,你放心。”

    那股支撑着自己的心劲散了之后,疲累的感觉几乎要将昌平淹没,受伤的地方也终于感觉到了疼痛。她强打着精神继续交代:“给父皇的奏报不要写我受伤了,不然老头要睡不着觉。”

    江冉归见她此时此刻仍在心系这些有的没的,心疼又好笑:“战报只要如实呈上去,陛下知道你上了战场,就一定会担心。”

    昌平想到自己父皇看见战报之后担心得直叹气的样子,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疲惫的笑:“那就先不管他。”

    她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终于又放心地闭上眼睛:“你怎么来的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守五天。”

    “我先带了骑兵日夜赶路。来的时候抓到了几个北蛮的逃兵,料到他们军心涣散,也问出来了他们主将的大营所在。所以未等步兵跟上来,先率兵袭击了他们的大营,主帅死后,余下的北蛮士兵便投降了。”

    “宝珠真厉害,率领三千士兵守城,还能把北蛮三万大军打得军心涣散。”

    昌平听见他赞自己,很满意地笑了一下,复又低声唤道:“江冉归。”

    “嗯?”

    她的声音很小,江冉归只能侧耳伏到她的唇边,才能勉强听见她在说什么。

    “帮我叫个担架,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昌平被临时抬进了城守府。

    她身上多处受伤,褪下铠甲之后,白色的中衣几乎被血染红。

    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口,江冉归紧锁着眉头移开了眼睛。

    军医包扎好后,开了个补气止血的方子,叮嘱道:“殿下伤的不轻,好在伤处都不在要害,需要好好将养,切不能劳心费神。”

    “劳您费心。”江冉归拱手道谢,转头命人送大夫离开。

    “别苦着脸。”床榻之上,昌平由于疼痛而嘴唇发白,额头上也尽是冷汗:“大夫都说没事了。”

    江冉归摇摇头,哑声后悔道:“我不该留你守肃州。”

    “那怎么办呢?要是让我回金州求援,只怕肃州城都被打下来了,我还找不着路呢。”昌平强打着精神同他说笑:“况且这样一来,收复肃州的功劳我排第一,看谁还敢瞧不起我。”

    江冉归听她这样说,挤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我倒是可以借着伤躲懒,抚恤伤亡士兵,安抚城中百姓就都交给你了。”提到这儿,昌平似又想起来了什么:“这些年北蛮人石辉管理肃州,他对待蛮人和汉人一视同仁,令肃州城的北蛮人学习汉人的礼法文字。我前些天观城内景象,有不少北蛮人和汉人通婚,亲如一家。这个石辉是个可用的人才,还要以礼待之,最好能让他为我们所用。”

    见她操心完这个操心那个,江冉归有些无奈,他将昌平的被子盖紧,叹口气道:“我都知道了。你赶紧休息,我这就去料理你交代的事。”

    昌平闻言满意地闭上眼睛,四天没怎么合眼的人也顾不上伤处的疼痛,一闭眼就睡着了。

    江冉归等到她的呼吸变得悠长均匀,才放心出了屋,小心翼翼地给她把门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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