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雨滴穿过树叶的间隙,落在青青草地,打湿了泥土。

    一场急雨就这样落下,在室外的人全都往里跑,虞珍珠和徐屏离室内有些远,只能先到不远处的亭子里。

    中间也有三四分钟路程,虞珍珠先脱下衬衫外套,盖在徐屏的伤腿上,才与他一起跑过去。

    雨又大又急,打湿了她的头发和皮肤,刘海全都黏在了耳朵边,水滴在肩颈上。

    她穿的是白色吊带背心搭配衬衫的两件套,此时雪白肩头裸露在空气里,两片肩胛骨微突,像鸟儿的两扇翅膀。

    她身材很轻盈,腰只有一握,她对着老天爷生气,手叉在腰间,嘀嘀咕咕的说:

    “哪有这样下雨的,说变脸就变脸,海市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极端了。”

    骂完了,赶紧半蹲到徐屏面前去,拉开衬衫,看雨水有没有浸湿他的伤处。

    绷带、石膏等比较厚,最外一层打湿里,里面应该还好,虞珍珠很不放心,小心翼翼的摸着,仰头问徐屏:“疼不疼?有没有感觉?”

    “穿上衣服,”这个角度不太礼貌,徐屏看别处,“我没事。”

    那衬衫都湿的差不多了,虞珍珠伸臂去穿,脖颈微躬,将衣服披上身。

    却和不穿的效果一个样。

    而且布料糊在身上,还难受的很。

    她不愿意,又脱下来,拧干水,放在栏杆上。

    穿个吊带有什么问题?她妈妈那个年代都可以穿吊带出街,现在还越活越封建了。

    这样的姿态的确大方许多,徐屏也不多话了,看向亭外的雨。

    雨水成线,从屋檐流淌而下,雨声滴滴,天地反而因此静谧。

    亭子里有石制桌凳,桌子上刻了一个棋盘,徐屏遥控着轮椅到了桌边,低头看那一副残局。

    虞珍珠手机落刚才草坪上了,这会儿无聊的不行。

    “徐屏,你在看什么?”她凑过脑袋去。

    “棋。”

    “啊?”

    徐屏用手指点着棋盘,对她说这一局的概况,黑子如何进攻,白子如何偷袭,双方下一步应该如何,声线平稳,低沉悦耳,在雨天里有种玉石一般温润的质地。

    虞珍珠听的稀里糊涂,不妨碍她欣赏徐屏的声音和姿态。

    他对这场雨没有怨怼,对被困在小亭子里的处境没有消极,就好像这两个多月以来,他面对着病痛、背叛,也始终保持着理性中正,不卑也不亢,稳妥的处理着各种问题。

    在他身上,你可以看到为什么他是徐家的话事人、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商业巨子。

    他情绪稳定克制,头脑聪明,意志力极强,对周遭人事的敏锐度也强悍至极。

    在车祸过后短短一段时间里,他就能清晰的辨认出敌我关系,知道谁能信、谁不能信,用最少的资源绝地反击,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应对夺权,维护住自己的地位。

    就算遭到最亲近人的背刺,也没有影响他的半点判断,他的控制力强的可怕,仿佛有那么一个开关在,只要他想,就可以关闭那些东西,只做一个纯理性的机器。

    换成其他什么人,接触到这样的徐屏,可能会因敬畏而远之,但虞珍珠还真就胜在年纪小,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方面她跟小朋友差不多,最会试探大人底线,大人稍微纵容点,那完蛋了,能上房揭瓦。

    虞珍珠就是觉得徐屏外冷内热,心肠是软的,所以她顺杆爬——她那心大的能比太平洋。

    唯一可以称得上心结的,是她觉得自己借了徐屏女友的名声,享受了一些潜在便利乃至于明晃晃的便利,她想不出别的办法阻止又或回报,只能竭尽所能对徐屏再好点儿。

    半辈子没五点起床过,今天一早能起来煲汤,不就是靠的这点心中有愧。

    ……

    两人在亭子里避雨半个小时,雨停后,回到病房中。

    把徐屏往病房里一放,虞珍珠就拔腿去找医生,让人家给他检查检查看。

    徐屏没什么问题,倒是她自己,着凉了,小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最后哀怨的喝起了小柴胡伴姜汤。

    她披了个毯子,坐在小椅子上,眼睛鼓鼓的,嘀咕着好难喝。

    徐屏看着她,说:“喝光。”

    风水轮流转,虞珍珠一饮而尽,徐屏伸手过来,虞珍珠一愣,“我自己……”

    徐屏拿过了碗,转身放去吧台上,换了梅子糖,扔给了她。

    虞珍珠把糖咬的嘎嘣嘎嘣的,不知道想到什么,傻乐了一阵。

    徐屏莫名。

    他低头继续工作。

    虞珍珠努力搞出一点小动作,可惜始终没有引来徐屏注意,她自觉无趣,人家才不陪她玩呢!

    于是赤着脚、披着毯子去到最里面的长沙发上,打了个哈欠,开始睡觉。

    早晨实在起的太早,没一会儿她便睡沉了过去。

    睡得还算规矩,只有脚丫子落在最外面。

    徐屏从笔记本后抬起头来,过去替她拢毯子。谁知道虞珍珠这么叛逆,脚一被盖住,就不满意的踹出去一脚,徐屏被她踢到手臂,毯子也全部落到沙发旁边地上了。

    徐屏默了一默。

    虞珍珠半趴在沙发上,什么也没盖,吊带卷到胸下,腰背雪白雪白,屁股圆滚滚的。

    还挺像陈元英在美国养的那只萨摩耶柠檬。

    那萨摩耶是只笨狗,徐屏两年前圣诞去看她那回,这狗把自己的爪子卡在了下水道网栅栏里面,前半身趴着,屁股翘起来,嗷嗷叫。

    陈元英笑的要死,把他们都叫出来,轮流拍她屁股玩,把笨狗气的哭了。

    后来把栅栏拆了,笨狗有点记仇,连续二十四小时没有理那些拍屁股名单上的人,只跟着手脚最干净的徐屏打转。

    不过等徐屏飞回去的时候,她还是最喜欢自己的小主人,徐屏逗她,问是否要跟自己回去,她把脑袋深深埋在陈元英怀里,不听不听。

    虞珍珠要知道自己被联想成萨摩耶,得跟他拌十几句嘴。

    “虞珍珠。”徐屏叫了她一声。

    虞珍珠没醒,睡着。

    徐屏的视线下落,那张毯子落在沙发和落地台灯之间的夹角里,徐屏如果能正常站立,是可以很轻松拿到的。

    但是他坐着轮椅,伸臂长度不够。

    受伤已经两月,第二次手术后也已经四周,徐屏已经知道做半个残障人士有多不方便,此时那种感觉又一次上涌,让他有点不舒服。

    他收回目光,面色淡淡的转身,按响呼叫铃。

    护工立刻就进来了,低声问他需要。

    徐屏指了指,护工立马去捡到毯子,为虞珍珠盖上。

    他朝外去,见护工有话要说的样子,抬眸等待。

    “对不起先生,中午时不知道您是在外面,以为您带珍珠小姐出去用餐了,没敢打扰,所以没去找你们……”

    护工在为那场雨解释,徐屏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有钱能请好几个高级护工,大部分困难都能克服,但护工也不可能栓跟绳在他身上,生活里意外层出,总会有些纰漏。

    说到底,没有任何一个个体能替代一双本身的、完好的肢体。

    ……

    徐屏请几位医师开了个小会,调整了自己的康复计划,在考虑本身恢复状况的基础上,最大限度的加速回归正常生活。

    他将大部分工作托付给得力助手,自己更多时间花在了复健上。

    虞珍珠请来的老先生在这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他老人家独创的针灸方法和药浴方很大程度帮助了痛苦的减轻和骨骼的重建。

    针灸时间较长,要接近一个小时,两人无事闲谈,老先生健谈的说起自己的求学经历、说起自己已经去世的老妻,两人到中年才相识,陪伴二十余载即生离死别,是真的相见恨晚。

    如果有来生,他是很想再早一点遇见老妻。

    但琢磨着,又说自己年轻时候是个混球,要真是那时候认识,可能就没他什么事了。

    拿着年龄前后排布了一会儿,他最终决定自己应该在三十时遇见二十出头的妻子——想的挺好,好像他自己能左右一样。

    又过了两周,徐屏能在护具、拐杖的辅助下正式落地了。

    一大早,虞珍珠嘴巴里咬着个奶黄包,脸颊一鼓一鼓的,很熟练的把带来的药膳和家里寄来的点心什么的放到桌上。

    徐屏正站在窗边,虞珍珠还没意识到,过去拉他。

    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虞珍珠视线平行的前方,是厚薄适宜的胸肌、棉质的上衣,稍稍往上,男人下颌锋利,下巴有个窝,嘴唇很薄,有棱角。

    徐屏之高,需要她再再再往上抬头,才看得见眼睛!

    虞珍珠震惊了。

    他他他没坐轮椅了!!!

    一阵狂喜涌入心头,她高兴的跳起来,一把抱住徐屏。

    “你站起来了!啊啊啊啊你能站了!!!”

    徐屏昨晚才开始尝试站立,还不能这样承重,周围医护担心的要死,想要上前。

    徐屏比虞珍珠高一个头还多,体型差异很大,扑进来就不见人了。

    徐屏怔了一怔,随即抬起手臂,单手托着女孩的背。

    他眼眸微垂,对他们比了个“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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