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上行,周晏清问闻霜:“什么时候来的?”

    “想来的时候就来了。”闻霜说了句废话。

    周晏清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下。他说:“你等我换身衣服,就带你出去吃饭。”

    “不用,我吃过了。”闻霜顿了一下,“我来是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这么重要,你还专门来一趟?”周晏清目光似温柔轻纱将她笼住。

    闻霜移开视线。

    知道他可能误会了。

    出电梯,闻霜跟着周晏清穿过走廊,停在东边最后一户的门前。

    周晏清输入指纹开门,闻霜转头发现从走廊的窗户可以看见医院的外科楼。

    她忽然问:“你平时就在那栋楼里上班吗?”

    周晏清一手掌住打开的门板,偏头朝窗外看去,他说:“一般情况下是,坐诊会去门诊楼。”

    闻霜点头。

    走进玄关,却看见周晏清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还未拆封的女士拖鞋。

    “事先专门给我准备的?”闻霜垂眸,似乎不太相信这个说法。

    周晏清修长手指拆开塑封装袋,将白色亚麻软底拖鞋整齐摆放在闻霜的面前。

    他站直了,坦坦荡荡一笑,“是。”

    闻霜抿了下唇,没再说什么。

    她把包挂在树杈状的衣架上,蹬掉帆布鞋,换上拖鞋。

    周晏清问她:“喝点什么?”

    “酒?”

    闻霜记得上次在渝城的酒店时,她也是这样回答的。

    只不过,那时只换来周晏清一个冷淡回视。

    这回,周晏清只是顿了一下,便真的走去厨房打开双开门冰箱,他让闻霜过去:“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

    闻霜走过去一看,不由得轻吸气,“这么大的冰箱,只装酒?”

    周晏清有些无辜,“还有酸奶。”

    闻霜转头扫了他一下,眼神不轻不重的,颇为威仪。

    周晏清无声挑眉。

    摊开手退后几步,笑说:“我先去冲个澡。”

    闻霜对酒没研究,也没尝过什么好酒。

    她在渝城喝的最多的就是便利店里临期货价上的大众品牌。

    她瞧着冰箱里造型不一、印着不同外文的酒瓶,随手拿了两瓶。

    冰箱旁边的置物架上就有启瓶器,她把两瓶都开了,尝一口,意外的醇厚甘甜。

    她拎着酒瓶,绕过吧台,一面打量,一面走去客厅。

    坐南朝北的两室一厅,淡蓝和乳白色的原木风设计,整齐洁净,没有随意乱扔在沙发上的脏衣服和臭袜子,垃圾桶里的垃圾袋甚至都是新换的。

    屋子里可能放了无火香薰,一股淡淡的海盐香草的气息萦绕在四周。

    客厅旁紧挨着的是书房,闻霜没进去,透过半掩的梨木雕花门,看见靠墙而立直通天花板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全是书。

    不仅有柳叶刀之类的医学期刊,还有许多人文类书籍。

    从卧室门内隐约传来流水声,闻霜倚在走廊墙边,一边似是而非地听着那微微的水浪清音,一边仰头饮酒。

    不多时,手里的酒瓶见底。

    她走到吧台边,取走另一瓶已经开了的精酿。

    然后转去阳台,俯身欣赏那些被主人精心养护的多肉盆景。

    午后阳光从正面窗玻璃透进来,无差别照在她和这些多肉植物身上。

    闻霜扶着花架边沿慢慢坐到地上。

    两只手肘圈着膝盖,环抱住自己。

    她垂下脸,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周晏清拉开卧室门出来,径直朝厨房那边走去,却只看见立在吧台上的一只空酒瓶。

    他折回客厅,正要出声,便看见闻霜背对着席地而坐的单薄身影。

    “闻霜。”周晏清轻声喊了她一声,“等久了吧?”

    闻霜一手向后撑在地板上,长发顺着后腰铺到了地上,她仰头看向声源。

    浅色系的衬衫愈发衬得周晏清气质如霜,他头发没有完全吹干,额发随意垂落,本就清俊出尘的面容更添一丝落拓少年气。

    闻霜有些醉态的笑了,“周医生你要不要过来陪陪我呀?”

    那种慵懒腔调,软答答的语气,容不得他说一个不字。

    周晏清失笑,“你这是喝了多少?”说着走过来,站在她身后俯身去拿她拈在指尖的酒瓶。

    闻霜让了一下,却仍是仰头的姿势。

    两张脸,一上一下,四目相对。

    闻霜鼻息里的酒香扩散到周晏清的鼻尖,他清楚地看见她那双一贯带着冷淡和戏谑情绪的眼眸倒映着自己的脸。

    周晏清抬手托住闻霜的后脑勺,脸慢慢靠近她的。

    口息交缠的距离。

    只要再靠近半寸,吻上去,故事也许就会因此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闻霜就能自欺欺人地将他完全占有。

    “周晏清。”闻霜闭上眼,极轻的三个字是先擦过周晏清的双唇,然后才飘落他耳廓。

    周晏清“嗯”了一声,四片唇瓣似贴未贴,将碰未碰。

    他嗅着从闻霜唇缝里溢出的酒香,极其克制才没有放任本能去亲吻她。

    “——你要不要先吃饭呀?”闻霜掀开眼皮,眸底翻搅的情|欲已然如烟云飘散。

    周晏清注视着她,轻摇头,“不太饿。”

    他顿了顿,撑起上半身,走到花架前,拿起放在最上面一排的细水壶。

    闻霜说:“不饿也吃点。吃完之后我有事要说。”

    周晏清背对着她,笑问:“现在说不行吗?”

    回应他的是几秒的沉寂。

    周晏清败下阵来,他放下水壶,“冰箱里其实还有吐司。”

    周晏清把吐司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闻霜又拿了两瓶啤酒出来,隔着吧台,一边监督他吃东西,一边慢慢啜饮。

    过了会儿,周晏清把空盘放进洗碗机,洗净了手仍旧坐回吧台边,像哄小孩的语气,“现在可以说了吗?”

    闻霜握住酒瓶的力道陡然加重,她看似醉眼朦胧,实际上没有哪一个时刻比现在更清醒,也更勇敢。

    她伸长手臂,两手握住酒瓶,抬眼,静静地望向对面的男人。

    周晏清被她眼中的决绝惊扰,微怔一霎之后,他忽然感到不安。

    然而闻霜没有给他说不的权利。

    “周晏清,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黑猫和白鹤?”周晏清没察觉到他脸上的笑已经淡到可以用牵强来形容。

    闻霜摇头,她改变主意了。

    隐喻的童话具有多义性,让听者误解。

    她应该直面自己亲口撒下的谎才对。

    “我要说的,是二十五岁的闻霜和三十岁的周晏清的故事。”

    周晏清没明白,“五年后的你和现在的我?”

    “我说的是现在的我,和你。”闻霜一眨不眨地看着周晏清,神态平和而严肃,不带一丝玩笑意味。

    周晏清蹙眉。

    然而他不傻,脑中一道白光闪过,他随即明白了闻霜在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

    “我不是什么清纯女大,不需要勤工俭学。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

    周晏清觉得有一丝荒谬。

    他甚至在猜测,闻霜其实真的在讲故事。

    只是她太投入,把他们两个都代入了情境。

    闻霜静静观察他的表情,等待他的质问和爆发。

    过了会儿,周晏清问:“所以你来海城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闻霜点头。

    “好,我知道了。”周晏清说,“也许我现在可以重新认识你。”

    他语气轻松,神情自若,没有哪怕一丝的怒色。

    闻霜皱眉,怀疑周晏清可能没有听懂。

    她决定再直白一点。

    “我今年二十五岁,是一个有上顿没下顿的自由化妆师。我在Star上跟你说的大三在读、明年考研都是假的!我也不是母胎solo,我有过情史,还和别人上过|床!周晏清你听明白了吗?我一直都在骗你!我是个骗子!!”

    话音落地,一直压在闻霜心底的秘密终于释放了。

    她有一瞬间的轻松,但继而是铺天盖地的羞愧。

    周晏清就那么静静坐着,静到久到闻霜以为她可能还是没说明白。

    “周晏清……”她鼓起勇气又喊了他一声。

    周遭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吸进去的全是无形的实物,周晏清胸口有些发闷。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问。

    闻霜抿住嘴,大脑似乎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解释说谎的动机,远比承认说谎更需要勇气。

    这意味着她要在另一个人面前客观而残酷地自我剖析——而因为她承认了说谎在先,解释在另一个人看来只是祈求原谅、斩获同情的手段。

    闻霜看向周晏清的眼睛,觉得它们已然没了一贯的笑意和温柔,此刻就像两把冷峻的手术刀,只待闻霜露出软肋,它们就会将她剥皮剔骨。

    闻霜打了一个冷颤,从脚底漫上来的寒意。

    “你怎么了,冷?”

    周晏清问了一句。

    “为什么?”闻霜骤然开口:“好玩、耍你!看上你皮相,相中你有钱!杀猪盘知道吗?没错,你就是被我看上的……”

    她说不出口那个字,偏过头,自暴自弃地反问:“不然还能为什么?!”

    周晏清像是被人放了一记冷枪,“嘭”的一声,刚开始还觉得有些茫然,直到痛觉神经在脑子里叫嚣,他低头一看,才发觉胸口在涌血。

    “……怎么可能。”可他还是不愿相信闻霜所呈述的“事实”。

    闻霜移开视线,没所谓地轻蔑一笑,笑自己也笑他。

    “怎么不可能?你不会认为自己很了解我吧?”

    “闻霜。”周晏清低声喊她,嗓音里有克制的微薄怒意。

    闻霜慢慢撩起眼皮,与他对视。

    她笑不达眼底,再重复一遍:“都是假的,懂?”

    极其压抑的一两分钟。

    高脚凳划过地面响起刺耳的声音,周晏清忽然起身。

    闻霜心跳漏了一拍,也紧跟着站起来。

    “你去哪……”

    周晏清走到厨房扯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一瓶酒,启瓶器“嘣”的一声弹掉瓶盖。

    他背对着闻霜仰头喝了一口,又一口。

    闻霜蜷起十指,指甲盖嵌进掌心,却什么也做不了。

    周晏清舒出一口气,转过身来,依旧是清辉霜华般的面容。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闻霜觉得他看起来就像那天在电梯里一样,意兴阑珊,淡漠疏离。

    她心口被什么咬了一下似的疼。

    他苦笑,“怎么不继续骗下去?要不是你告诉我,我还一点破绽都没发现。”

    闻霜脑中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全线坍塌了。

    她的谎话其实并不高明,如果周晏清一点都没发觉,只能说明在此之前,他是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任着她。

    闻霜忍住心里的哀痛,冷声说:“聊久了才发现你并没有我想的那么有钱,没意思。”

    “嗯。”周晏清点头笑了一下,“抱歉,没达到你的期望。”

    闻霜缓慢垂头,长发遮住面容,她用力咬住下唇。

    话说到这里,已然是决裂的局面。

    闻霜没有理由再待下去。

    她一言不发地转身,路过吧台时拿起她喝了还剩半瓶的啤酒。

    弯腰站在玄关换鞋,“啪”的一下,一滴晶莹水珠自她眼眶滚落砸在地上。

    如果不能爱她,那就恨她吧。

    这是她对他最后的卑劣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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