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梅至天天都能在病房见到那位温老爷子,他似乎和爷爷交情真的很深厚,每回她到医院送餐的时候,总能看见老人家坐在椅子上,和爷爷闲聊叙话。

    她现在对人家已经比较熟悉了,她很感激爷爷还有这么一位好友如此真心挂念他,因此她每回见着人,必对人诚恳有礼貌地打招呼。

    温凛似乎也很欣赏她,有时候跟爷爷聊着聊着话题都会转到梅至,然后问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问题,就好像和小辈在聊家常,但是总会把握好度,不会让人觉得冒犯。

    梅至自小就讨长辈喜欢,她面对这些问题,回答起来简直得心应手,哪怕在爷爷面前,她也能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常常是她用诙谐幽默的语言逗得两位老人哈哈大笑,然后再从容不迫地摘掉自己让他们继续聊。

    就这样眼看着住院快10天了,梅至爷爷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受不了在医院关着了,一直跟儿子儿媳叫嚷要出院。

    儿子儿媳看老父亲这样子像是恢复得挺好的,于是俩人去咨询了医生,得知出院没问题之后,他们也就迅速地给老人家办理了出院手续,一家人当天就从医院回家了。

    回家后还是由梅至和父母俩人轮流去照看,奶奶年纪也大了,完全指望她一个人是不可能的。

    梅至现在中午不送餐了 ,她只是每天晚上下班回去看看,连着几天回家,她都发现爷爷心情很好,起初她以为是因为摆脱了医院那种环境所以心情畅快,后来发现不是的,让他高兴的另有原因。

    他将梅至神秘兮兮地拉到院子里,告诉她,公司的事情或许有救了。

    梅至大概猜到了。

    果然下一秒,梅占生很是兴奋地告诉她,他多年好友愿意给他处理公司这个烂摊子,给他填补现在的资金空缺。

    “救不救得活再说,反正,公司能保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梅至看着爷爷喜逐颜开,她轻轻开口问:“是不是就是那位温爷爷?”

    “对,是他,不是他还能是谁,想当年我俩一起创业打拼,我成功的时候他还没成功,那时候天天抱着我哭诉,这会啊,他早早就甩下我咯。”

    梅至听出爷爷语气里满满的遗憾,又听他接着说;

    “人家三个儿子争气,毕业以后全部进了自家公司帮忙,我呢,唯一的一个儿子,只晓得往学术里钻……没个左膀右臂是不行的,可惜公司这么多年被我白白蹉跎了。”

    梅占生陷在回忆里神伤,梅至无暇顾及,她一直在想刚才的对话。

    “爷爷,公司亏损了这么多钱,不是小数目,人家真的愿意帮你?没说要什么条件?”

    梅至不相信这天下有什么免费的午餐,所得必要有所失,她不是什么单纯无脑的三岁孩子。

    梅占生俨然也是职场里打拼了半辈子的,他听孙女问这话,犹豫了下说道:“你不知道他们家现在的资产,远远甩出我们家一大截,这笔钱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你想到的那方面,我这些天也考虑了很多,我就当他是暂时借给我们的,以后要我们连本带利的也可以,毕竟我们家真的没有办法了知道吗?我辛苦了半辈子,不是想看你们最后得了个卖房的结局。”

    梅至想爷爷虽然在医院,但其实家里所有的事情都知道,她和父母确实已经把手上所有的现有资金都投进去了,现在就差卖房得现钱了。

    “只有人家没有什么额外的要求,钱以后我们还就是了。”梅至心里燃起了一点希望,如果家里不用卖房子的话,那就太好了。

    “我其实之前想过找这家伙帮忙的,但是,总是拉不下来脸。”梅占生自嘲似的说,“家里都被我逼成这副模样了,我还顾着自己那点脸面,是不是很可笑。”

    梅至摇头。

    “我其实很愿意接受他帮忙的,毕竟,我们俩年轻那会真的算是生死之交了,他也是我目前唯一愿意信任的人……年轻的时候我帮了他那么多,临老了,该是他还我一点点人情了,他不是个知恩不报的人。”

    “您年轻的时候帮过温爷爷什么?”梅至突然对他们那一辈的事情很好奇,她也好奇早年的那点点人情,现在还值不值得人家对他们倾囊相助。

    爷爷大笑一声,“那可多了去了,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混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份工作经常干了没多久就跟人家起冲突,最后结局往往都是工作丢了。我刚认识他那段时间,他没有哪份工是能干满三个月的。”

    “那您怎么跟他混到一起的?”

    “那时候我俩年纪相仿,又都穷,在第一家工厂的时候自然而然就认识了,后来他跟人家打架,被厂里辞退了,我还在那里继续干,我就看着他总在我们那片区域晃悠着找工作,刚找着没多久就又被人辞了,他那时候就跟我关系好点,遇到什么事都愿意跟我说,有时候遇到实在没钱吃不上饭的时候,都是我收留他。那会他日子过得饥一顿饱一顿的,简直是居无定所,我让他别那么刺头了赶紧找份安稳工作先干着,他不听,就说要出去闯闯,后来不知怎么的,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某天找到我说要在我这里躲躲,有人在找他。我一看他这就是犯了事的样子,本想拒绝,可又心软,他那时候就像我弟弟,把我当大哥一样信任,挣了点钱还知道买吃的喝的给我,想到这里,我头脑一热就让他进屋了。”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也真的胆大,居然敢收留他,在那个世道,遇到了不该惹的人,分分钟丧命也是有可能的,70年代末的那个年代,远比你们想象得还要乱,我很有可能就那么被他连累了,可是那时候脑子昏头了,一直也没把他赶出去,好在那时候大家都穷,都顾着自己,所以知道我跟他关系好的人不多,他就在我那里安安稳稳度过了半个多月,天天都是我养着他。等半个多月后,他觉得或许再躲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就想出去换个地方避避风头,等没事了再回来,我给他凑了一笔路费和一点生活费,他拿着这钱就走了,过不了多久我也从厂子辞职出来干了。”

    “大概过了三年吧,三年后他回来了,还是那个穷困潦倒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从厂里出来谁也没告诉,他居然就能从一两个工友嘴里顺藤摸瓜找到我。我那时候事业刚有起色,折腾了三年,终于有了个自己的小厂子,员工就我一个人,负责所有的厂前厂后事。看见他回来了,我还挺高兴,给他安排了一顿饭,然后看他混的也不咋地的样子,就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干,但前提是所有的事情都得听我的,不得自作主张。他那性格我都知道,所以得防着点儿。这小子当时居然拒绝了,他说他要自己干,他说自己出去的那三年,什么工作都干过,做苦工、做商贩、进砖厂……他不怕吃苦,他想安定下来了。我一听也行啊,正好我自己的厂子还没琢磨明白,他要单干就单干吧,就这样,我俩天天出去跑,天天跟着人家屁股后面学经验,在外面吃的亏占的便宜,回来后都和对方分享。后来我起步比他早,那时候已经慢慢上道了,挣得也比他多,他那时候干什么总失败,索性天天支个摊子出去摆,闲暇时候再来找我哭诉,我也没办法,只能让他先稳着,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告诉他经验,摆摊也是需要技巧的,再不济,每个月多多少少帮他点儿,这么下来,他也不咋咋呼呼的了,每天倒是也能按时出摊去挣自己那点饭钱。”

    “当我慢慢稳定的时候,我就遇到了你奶奶,我俩认识没多久就交往了,后来觉得心意相合,就结婚了,他还是单身一人,不过性子敛下来了,干什么事都考虑后果了,在回来摆了两年摊子之后,他对我说,他想南下,他想再去闯一次,如果成功了就回来,不成功的话,就不回来了。我看他这次是真的下定决心的样子,只得支持他,告诉他有什么事还有我呢,在外面撑不住了赶紧撤。他这次没有之前逃走时那个惊慌失措的样子了,这次只是笑着说‘好。’”

    “他回来我用一顿饭招待他,他走了,我还是用一顿饭招待他,吃完也就这么走了。再往后,听说他在外面成功了,但是也没再回来,我只是从他陆陆续续寄回的信件得知他的消息,也就刚走的前几年还有信吧,后面我们搬家了,他的信件也就消失了。一晃眼到了21世纪,电子信息这么发达,也没多少人再写信了,我俩那一二十年就算是彻底断了消息,直到零几年左右,他回来了,回来后多方辗转打听到我的消息,我俩才又联系起来,但是这会子都家有老小又忙于生计,到底也联系得少了,每年也就逢年过节或者各自生日聚一聚,平常时候,也是见不到面的。”

    梅至听完这么一大串话,心里震惊万分,她是真没想到自家爷爷和那位姓温的长辈之间还有这么深的交情和渊源,尤其是看温爷爷现在祥和慈爱的样子,完全跟爷爷口中那个刺头混混联系不到一起。

    “这小子也还算知恩图报,这么多年没联系,但是一见到我,永远都是年轻时候对我掏心掏肺的那副样子,让人觉得他一直没变。”

    梅至慢慢回神,她一直在回味爷爷刚刚说的话,当她慢慢捋清思路,觉得,或许这么大的恩情,真的足够能让人家暂时解救他们的燃眉之急!

    今晚没听见这段话她心惊胆战,听见之后,她内心突然安定下来了。

    梅占生和温凛的这段交情,也就只有他老伴知道,这么多年了,他都没对儿子提起过,不过儿子一心只想着上学做学问,估计对他的这些年轻时候的往事也不感兴趣。

    他选择在今晚对孙女和盘托出,一是因为,家里事情有救了,他们不用再焦头烂额地为公司的事情操心了,也就暂时不用卖房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得以保下来;二是因为,这事具体怎么个解决法,他得给他们个交代,将事情说清楚了,让他们不要盲目担心。

    梅至了然,雾色浓重的夜晚,她的心此刻却一点一点往上升,仿佛有了托举似的,不再那么沉重。

    梅占生在夜色里站了太长时间了,他忍不住咳了几声,今晚和孙女讲这些话,他特地挑了在没人的院子里,避开老伴,以免有人打扰。

    梅至听到咳嗽声,一下觉得自己疏忽大意,她怎么也没给爷爷加点衣服,就这么陪他站在室外,虽然是夏天,但是晚上温度明显不如白天高,而且爷爷刚出院没多久,身体其实还没完全恢复。

    “爷爷,我们进去吧,站在外面还有点风,您不能吹风了。”

    梅占生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点点头,跟着孙女进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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