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夏天的记忆是什么呢?

    姜暮迟脑海里只有梧桐树下,光碎成一片一片似的。

    斑驳绿影之下,白衬衫校服少年靠近少女,落下虔诚的一吻。

    那少女手里的棒冰在夏日高温的水汽里蒸发而融化掉,滴成一滩澄明的水,像他清隽容颜笑意溶溶的样子把她的心融化了。

    她曾以为爱情的滋味就像是两个人一起啃同一根棒冰一样朴素而浪漫,那是曾经的天真烂漫。

    如今姜暮迟清晰地知道,有些东西比如爱情,碎了化了就无法再补全,就只是棒冰这样子的消耗品而已,这是她如今的利己现实。

    也许,这便是所谓时间的残忍。

    但她还是站在井盖面前,目光注视着井盖上面飞速旋转的硬币。

    头脑里不自禁地回忆起那个夏天,那个青涩却炽热的夏,那个愚蠢而珍贵的夏。

    井盖上面的硬币还在飞速旋转着。时光在记忆里开始倒流,回到最初…

    南华中学照例下午五点钟左右放学,学校前面有一拐角,拐角处位于锦川一中与南华中学两校交界,地势宜守宜攻,是两校混混们的“战争据点”。

    今天是姜暮迟值日,她吃力地搬完最后一个木凳到桌上放好,还在走前执拗地一手手臂伸直,侧身微微眯眼又重调了好几列桌椅,直到确定视野范围内都是一条条笔直的线,这才深呼一口气。

    当一日值日生把整个教室都悄然焕然一新对姜暮迟这个班级小透明来说是一种隐秘而伟大的小成就,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微甜感受。

    锁好教室门窗,走在走廊上,手机忽然发出“滴滴”两声,姜暮迟打开一看,好友顾念已经在手机上跟她发到家的信息了。

    “姜暮迟小同学,姐姐我都到家了,老周布置的数作都写完了,别告诉我你还在龟速地挪桌椅。”

    “……你真是准的可怕。”姜暮迟边走边笑着低头双手打字,睫羽轻颤,微微歪头思忖,对了,作业还得找顾念帮忙才行。

    “老周的作业好像有点难,布置作业的时候我大概扫了一眼,简直就是跟天书似的,不愧是提优班的题目。”

    “你在写提优班的题目吗?”

    消息发完后,姜暮迟屏住呼吸,盯住手机屏幕。

    过一会儿,手机屏幕弹出了消息框,“不然你以为姐姐我今天会先写数作?嗯……不过先说好,后面几道数学大题好像也挺难啃的,你到时候错了可别赖我啊。”

    “不会不会,总比空着好,念念,你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神!”输完这段文字,姜暮迟激动的心情还未散去,又赶忙连发好几个爱心的表情以示感激。

    刚要发送最后一个爱心的表情,倏忽间周围响起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她腿一僵,慌张环视四周,才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经常挤满混混的巷口附近。

    其实这也难怪她自己,因为这条街道是单行道,南华中学的学生们要从学校回家也只有这条路,而且,锦川一中和南华的混混们昨天才刚被通报批过叫家长,没想到她怀有一丝侥幸稍微值日得晚些就要被命运开这么大玩笑。

    惹不起总躲得起,姜暮迟放缓呼吸,轻手轻脚地伏低身子躲在“好味水饺”饭店招牌后面,双手抱书包举过眼前遮住自己的脸,这样一来防止被混混们记住脸惹来麻烦,二来呢,也方便用大书包给敌人盖头一击好跑路。

    虽然心里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功课,姜暮迟心底还是涌动着汹涌的惧意。就在她深呼吸想要平复心情的瞬间,一个东西飞速擦过躲在角落的她的眼角,几乎差点把她眼角划出血印,

    等到那东西落地,她这才借着街灯昏黄微光依稀辨出那是散架的一条木凳,凳子腿四个中有两个都轰然宣布下岗,散落四处,刚才飞过她脸颊的就是其中一条凳腿。而另外两条凳腿也并不能算是逃过一劫,这算是打多狠才能把凳子变成这样。

    姜暮迟原地打了个寒颤,忽然感觉自己的腿都开始抽疼。

    她忍住想要偷瞄一眼的作死行为,就那样背对巷口躲在角落,手里抱着重重的粉色书包,活像因为没写完作业而走廊罚站的学生。不,比那更惨,她还得负重举着书包,此刻她真是恨极了在学校把所有回家作业都拖延到回家才写的自己,拖延症真的伤不起。

    手里的书包越来越沉,跟石头似的,她双手没劲得直发抖,意识逐渐涣散,这场打架是胜是负她已不关心,至少先让她这个小透明过个路先。

    她这么模糊地乱想着,不曾察觉到有人靠近。

    直到她朦胧的视线映出一双冷白修长,指骨分明的手,若无其事地拿起她书包微掂一下,又恶作剧般放回原位好让她继续受折磨,她此刻才从方才的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

    他是个可怕的大混蛋,她心里无端地这么想。

    手臂忽然一阵酸麻,她身形一个不稳,一下子前倾,就要抱着书包摔倒在地,她闭紧双眼直觉不好。

    与此同时,她腰间忽被一双清瘦有力的手轻锢住不至于跌倒。他与她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干净冷冽的香气向她铺卷过来,其中夹带着温热浓厚的血腥味一瞬间晃乱了她的心神。

    冰凉的声息贴近她耳廓,如同恶魔般低声对她呢喃,

    “你什么都没看到,是吗?”

    疑问句的语气被他说成了肯定句,警告的意味已不能再过明显。

    “书包”点点头,表示愿意配合,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被他再度用力扯入怀中,她手里的书包几乎就要拿不稳掉落在地。

    “姜暮迟……”清冷的嗓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语气耐人寻味。

    她心下正疑惑,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还未等她细想,金属质感冰凉的表面划过她蓝色校服短袖下的雪白肌肤,一种惊恐与无力爬上她的心头,金属针尖所到之处,激起手臂肌肤一片颤栗。

    她想推开他,她想呼救,但是喉咙就像是被扼住一样,就是开不了口,只能任由着针尖在袖口附近漫游,撕扯碎裂她每一寸神经,她害怕她自己一旦反抗,这个“混混”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等等……针尖,他能念出我的名字,名牌?!所以,他是“好心”替自己捡掉落地上的名牌?

    她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掉落名牌这么重要的东西在地的,要是明天进校门没有名牌,可能得被门口值班的老师给狠狠训一顿了,明天好像还有什么重要的年级活动呢。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明明可以爽快利落地给名牌吧,这摆明了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啊,姜暮迟一边感受着针尖在手臂皮肤上冰凉划过给自己带来的屈辱难堪,一边心底想到自己的名字这么快就暴露了,泄气的同时更加想要快速退缩逃走。

    她不觉得他是个疑心小的人,相反,他的语调和行为都像是憋着一肚子坏水,他是她需要万分小心躲避的危险,是她绝对不想再遇到第二次的存在。

    空气就像被拉长的丝线,开始变得凝滞而漫长,直到他终于慢条斯理地帮她把名牌别到校服衣袖上,她觉得是时候了,

    “……谢谢你给我名牌,放心,我嘴很严的。”

    用最快的速度说完这句话,姜暮迟快速将书包打向他的脸,他可能没料到她会忽然这样做,别过脸快速躲开。

    趁着他下意识躲开的一瞬间,姜暮迟飞快转身一溜烟地跑走,逃跑速度可以说得上是历次她这个体育课跑步垫底小垃圾最快的速度,更别说还抱着一个大书包。

    搞笑,她可不想和这个危险人物面对面,想象一下,地下躺着一堆被打得叫苦不迭的小混混,然后她这个目击者还得和他那个危险角色就这样孤男寡女站在夜色昏暗的街头耗一整晚,那耗的都不是他,是她自己好吧。

    而在她看不见的远处身后,少年孑然立于昏黄路灯下,被街灯照出孤独的影。

    白色校服衣袖被血染湿一片,血渍沿着他白皙手臂滑落,又与他手背鲜血与红痕互相交汇,红与白的对比那样分明又清晰地相融在一起,淋漓鲜血就像是一副墨梅图,是只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才会盛放的墨梅图。

    血色寒梅一滴一滴打在冰凉的暗巷,在寂静的街道里发出“啪嗒”的声音,显得整个街道都更加安静了。

    他像是浑然不觉疼痛,亦或者早已习惯到麻木,只漠然看着她落荒而逃走远的身影,然后低头垂眼淡漠地扫过四周蜷缩着身子不堪一击的混混们,伸出修长手指独自揩去薄唇边鲜红血液,是刚才打架的时候偶然蹭破了嘴角。

    少年苍白清秀的面容忽地展颜一笑,嘴角勾出一个早知如此般的笑容,眼底掠过一丝讽意,不知道是嘲笑她,还是嘲笑自己,那笑容转瞬即逝,却如同飘落到手掌心的霜花那般短暂却又惊艳。

    直到确定她彻底消失在自己视线中,他才捡起地上掉落的黑色书包随意拍了拍然后挂在单肩,走往与她相反的方向。

    长街空巷,他们彼此背道而驰。

    街灯闪烁着昏黄微光,又被萤火扑灭,街道彻底被昏暗的夜吞没了。

    许多年后,姜暮迟每每想到他们初见的那个黄昏,还是会满是遗憾。

    如果他们当时不是以这种方式相遇,也许她不会转背向他,这样起码在她离开他的世界之前还能对他了解更多。

    不过那样的话她会舍不得离开吧,不过即使那样的话,即使她不离开的话,情况就能不一样吗?他们期待中的未来就不会变化和褪色吗?

    可惜的是,在后来,她连赌那样未来的权利都丧失了。

    她和他之间,命运从来都无从揣测,而幸福却总似指尖握不住的流沙。

    他大概永远只能是她心底不敢承认的欢喜,是她心底最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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