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舟回过神,下意识看向小岛,小岛正趴在中铺的床位上,低头与对面下铺的年轻女人相聊,甚是开心。

    “我是嫁到云州来的,家里老人想孩子了,所以带孩子回去住一段时间。”

    “你喜欢云州吗?”小岛问。

    “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这些年,反正都习惯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没什么可挑。”女人说话时余光不时扫向余舟,余舟正撕开柚子外层白色油纸,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削去柚子小头一层皮,划开十字花,一瓣一瓣地往外剥皮,剥下的皮又平整放入垃圾袋中。

    “你爸爸剥柚子好认真,”女人笑道,“现在不是开学了吗?你爸爸还带你去江城玩?”

    “我,我去念书。”小岛答道。

    “去江城念书?”女人有些奇怪,但随即便惊讶地捂住嘴巴,“你们不会也是专程去江城一中念书吧?”

    余小岛看向余舟,寻求确认。

    “对。”余舟点头。

    “哇塞,听说能江中基本不收转学生,能进去的都有个三头六臂,”女人啧啧称赞,“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哪里哪里,”小岛连连摆手,“我也只有一双手脚。这所学校很厉害吗?”

    “当然,江城一中可是我们全江城人的骄傲,不要说江城,全省的家长都恨不得自己的孩子能考进江中,进了江中,大学就是妥妥的,清华北大一串串的!当年我中考的时候,也想冲一冲江中,不过可能命中无缘吧,最后还是差了三分。”年轻妈妈说起往事,叹了一口气。

    “就差三分吗?”

    “嗯,三分。”

    “你遗憾吗?”

    “如果当时再努力一点,没准就考上了江中,然后再考上重点大学,留在北上广,找一份体面工作,不像如今只能做点儿小生意,对吧?”

    小岛默而不语,这是绝大多数人的观点,然而她不完全苟同。

    好成绩,好工作,好事业并不代表人生圆满。

    比如余舟。

    “后来我进了九中,同桌就是现在的老公。高中那时候光顾谈恋爱,也没好好学习,毕业后,两人就一起到云州投奔他姑妈来做海鲜生意了。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也算过得去,最重要的是我老公对我很好。你说要是我考上江中,也就碰不到他了,对吧?”女人说完低头宠溺地看看怀中婴儿,右手轻轻地拍了拍,“现在挺好。”

    三言两语,那女人便道尽了她的半生。

    不恨不悔。

    小岛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生数十年,寥寥数字也能说尽。

    “不过,”女人面色迟疑,“你们专程从云州去念书,这,这跨度有点,有点远啊……”

    “哦,因为我爸,他工作调动。”小岛随口扯了个谎。

    用明叔的话说,幸好小岛聪明伶俐,随机应变,不像余舟,是个木讷和尚。

    余舟正一根一根地抽去柚肉上粘着的白色经络,他将柚子皮整齐地堆放在左边白色油纸上,白瓤柚肉则干干净净地放进右手保鲜袋里,听见小岛的解释时,默而不语。

    “哦,这样啊,”女人又好奇地问,“你妈妈呢?没跟你们一起?”

    余舟的手停在半空中。

    “她啊,”小岛眨眨眼睛,“她在江城。对了,姐姐,江城是什么样的?”

    “嗯……”女人头歪着,像是在寻找一段久远的记忆,“江城吧,和云州很不一样,江城人吧,也和云州人完全不一样。”

    “怎么会完全不一样呢?不都是人吗?一日三餐,吃喝拉撒,怎么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呢,比如一个云州人,他能闻得惯海鲜腥味,但他会觉得江城人爱吃的山笋是这个世界上最腥的东西,像在吃土。”

    余小岛不由自主皱起眉,好像空气里忽然就飘荡起一股让人恶心的味道。

    “哇哇哇!”

    女人怀中婴儿忽然大叫,女人立刻像警犬一般鼻子凑向宝宝的屁股,惊喜地叫出声,“哦,天哪,你拉粑粑了!”

    “太好了,太好了,终于拉了!哎呦,你这个小家伙,真是太能干了!”

    余小岛不明白,为什么孩子拉出屎妈妈也能激动成这副模样,她考全校第一时,余舟也没这么笑过。

    女人意识到自己失态,絮絮叨叨地解释,“他都好几天没拉粑粑了,你们不知道,我都担心死了,他爸爸交代,要是明天再拉不出来,就给他用开塞露!我舍不得啊,那么粗的东西塞进去,你说孩子得多难受!”

    “哎呀,怎么是稀的,怎么都成糊糊了?冻着了吗?还是拉肚子了?”

    “哇哇哇”

    “哎呀,宝宝不哭哦,妈妈给你换尿不湿啊!”

    “宝宝你哪里不舒服吗?不哭啊,乖,妈妈抱,妈妈抱!”

    女人利索地抽出湿巾给宝宝擦屁屁,换上干净的尿不湿。

    余小岛朝地上那只尿不湿看去,哎呀,果真是绿的,绿糊糊。

    好恶心。

    “哇哇哇”那孩子依旧在哭闹,女人只得将他抱在怀里来回哄。

    余舟默默捡起地上那只尿不湿,擦屁屁用过的湿巾,纸巾,一起放进塑料袋里扔到过道口的垃圾箱里。

    “谢,谢谢啊!”女人感激道。

    余舟又将过道车窗收起,头顶电风扇调到最低档,他对女人说,“可能受凉了。”

    女人担忧地看着怀中婴儿,不知所措。

    “是不是饿了,给他喝点奶吧!”

    女人恍然,“对,对,到点儿了。”

    “小岛你过来。”余舟喊走余小岛。

    余小岛正奇怪,却见女人已背对他们撩开了上衣,她突然明白了。

    好神奇啊,那小娃娃竟然不哭了,妈妈也不再慌张,女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喂奶,一片祥和。

    余舟将小岛带至餐车,两人点了一份糖醋里脊,一份白灼菜心,两碗米饭。吃完饭后,余舟把剥好的柚子递给小岛。

    余小岛问:“我以前也拉过吗?”

    “什么?”余舟不解。

    “那种绿粑粑。”

    “嗯。”

    “你也帮我换尿不湿?”

    “没有尿不湿,你用的是尿布。”

    “尿布?不是一次性的?”

    “嗯,用完了要洗。”余舟耽她一眼,“洗完后还要给你冲奶。”

    余小岛送到嘴边的柚子缩了回去,警觉道,“你,刚才洗手了吗?”

    余舟顺势一推手,直接将柚子塞进她嘴巴。

    “爸,你说,那小毛娃怎么知道那里有奶?”

    她问出口后就后悔了,毕竟,余舟没有这个功能。

    “我小时候喝什么?奶瓶?”

    “有时候是奶瓶,没牛奶的时候,就用勺子喂米汤。”

    小岛撅起嘴,很不满意,“就给我喝米汤?”

    “你喝得香呢!”

    余舟又朝她的嘴里塞了一瓤儿柚肉。

    离开餐车前,余舟问列车员要了一些盐,用干净的餐巾纸小心包好,小岛问他要盐做什么,他说,怕那娃娃再拉稀。

    小岛嚼着柚子笑,“盐水,糖水,冰水,热水,明明都只是水,可是在我们国家,这些啊,是神奇药水。”

    “水本就神奇,生命也起源于水。”

    小岛不知怎地就想起了羊水——那是人类生命最初的海洋,温暖而柔软。

    幸好我是个人,不是个蛋,至少在妈妈的肚子里,我也被这般温柔待过吧。

    这样想一想,她莫名高兴了几分。

    床铺上,女人已喂完奶,她温柔地哼起了摇篮曲,“小星星,亮晶晶,青石板上钉铜钉,小星星,亮晶晶”

    声音浅浅淡淡,那般柔软。

    小岛望向女人怀里熟睡的孩子,不知有多羡慕,很可惜,在她的记忆里,未曾有人为她这样唱过一支摇篮曲。

    一时间,遗憾在她后背悄然疯狂滋长,顷刻间便爬遍她的身体。

    余小岛不喜欢遗憾,她总是一往直前,从不回头。

    如果迎着太阳,她不愿去思考背影有多长,躲在黑暗里的悔与恨有多少,她选择朝远方看,在光的尽头,看不见的都是希望。

    她悄悄地缩回身子,歪头看向窗外,如果人生中的遗憾和“云中楼”的菠萝包一样限量供应,有定额,永不增长该多好。

    可是,不会的。

    走的越远,影子越长。

    遗憾会增长,以无法预期的方式。

    或许像哺乳类动物一样胎生缓慢,或许像细胞分裂一般没完没了无穷无尽,又或许在某一个时间点疯狂增长继而蛰伏。

    它会消亡吗?会重生吗?

    “呜”一声长鸣,小岛惊起,发现余舟正看着自己,面露担忧。

    “对了大哥,我想麻烦你一件事。”年轻妈妈忽然起身问道,神色稍有拘束。

    “你说,”余舟转过头。

    “我的票其实是中铺,在你家女儿对面,但是我抱着孩子实在不方便爬上爬下,能不能和你换个铺?”

    “可以。”

    余舟起身小心翼翼地把下铺上的黑色背包抱起,轻放到小岛对面中铺上。才放好,火车突然减速,竖直摆放的背包竟直直栽下,余舟脸色一紧,赶紧扶住背包,右手立起枕头,将背包靠在枕头上端正放好,面色这才缓和下来。

    女人怪异地看着余舟这般操作,也不知背包里有什么宝贝,值得他如此紧张。

    她抱着孩子侧躺下,许是车厢灯光刺眼,女人翻来覆去好不容易调整到了舒服的姿势,她合上双眼,不一会儿就发出微鼾声。

    此时小岛正趴在桌子上望向窗外,她的肤色白皙,面容清冽,双眼明净,刚好的十七岁,如玉年华。

    月出树梢,隧道里唐突的一团黑终于与窗外的夜色融合,不再突兀。

    起伏的黑夜里,山风轻吟,渐渐地,耳边只剩下风的声音,小岛确信,他们已经离开了云州那片乌云翻滚的天空。

    小岛转过头,月色下,余舟的轮廓分外柔和。

    很多时候,我们心里盼望的并不与嘴里念叨着的相符,唇齿相接,说出的话多数是敷衍,那些由衷的心里话只会与心上人说。

    余舟心里的那个人是谁,如今,小岛倒也有些猜不透了。

    “哐当哐当”的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中,小岛渐昏沉睡去。

    余舟起身,轻柔地给小岛披上一层薄毯,又回到靠窗边座上望向窗外。

    列车的速度逐渐变缓,窗外开始有灯火忽明忽灭。有灯火的地方,就有人家,余舟低头看看手表,十点整。

    这个时间,家人们应该互道晚安,然后温情地睡去。那些灯火灭去的人家,日复一日的生活在此刻周期性结束;而留着一盏灯迟迟不肯关的人家,多半是在等。

    等家里最后一个人,回家。

    “哇哇哇,”女人怀里的宝宝忽然又哭喊出声,女人警觉地扯开尿不湿查看,“阿弥陀佛,还好,还好。”她长舒一口气,替宝宝换上干净的尿不湿又麻利地掏奶瓶倒温水冲奶粉,奶瓶在她手上来回摇晃,女人温柔地哄着,“宝贝不哭,妈妈冲奶宝贝喝哦,我们喝一顿饱饱的,喝完我们睡觉觉哦。”

    孩子在咬到奶嘴那一刻停止了哭泣,发出“咕嘟咕嘟”大口喝奶的声音,女人轻轻拍着孩子,“小星星,亮晶晶,青石板上钉铜钉,小星星,亮晶晶”

    “妈”床上小岛突然大喊一声,余舟急忙起身。

    卧铺上,小岛翻了个身,一动不动。

    还好,是梦呓。

    余舟伸手将垂落至她脸颊的头发轻轻向后拨去,对面蓦然有白色的光流泻过来,忽隐忽现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真像她妈妈。

    女人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熟,她轻放下孩子,起身问余舟,“大哥,你能帮我看下孩子吗?我想去趟厕所。”

    余舟稍有迟疑,还是答应了。

    女人踢踏着凉鞋,鞋绊也来不及系上,急匆匆跑走。

    漆黑夜色下,月光柔软地照着婴儿的脸,“哐当”一声,火车换轨,婴儿随着列车晃动翻了一个身,同时发出哼哼唧唧声音,手脚也不断胡乱上下拍打,黑暗中婴儿哭闹声在寂静的车厢内越来越大。

    余舟皱眉,侧身探出脚却又收回,反复好几次,最终起身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哭闹的孩子,手轻拍孩子后背。

    莫名地哼起了那首曲子。

    “小星星,亮晶晶,青石板上钉铜钉,小星星,亮晶晶,陪你去摘天上星。”

    孩子在余舟怀里哼哼唧唧地又沉睡过去。

    余舟把孩子轻放回床上,一转身,撞见女人一脸惊讶。

    “那是我们江城的儿歌,你,你也会唱?”

    “孩子不要随便丢给一个陌生人,不安全。”

    女人愣住,“谢,谢谢大哥。”

    余舟摸黑爬上铺,徒然躺下。

    小岛睁开眼睛望向对面床铺,黑暗中琥珀色的眸子半明半晦,原来你会唱江城的儿歌,可你为什么从来不唱给我听呢?

    余舟的背犹如一座山脊,背对着她,背对着所有人,背对着整个世界,她知道山的那一边是爸爸不想提及的过往,只是,如今他们踏上了开往江城的列车,前尘过往多少总是会被撕开,爸爸,真的做好承受的准备了吗?

    年轻妈妈搂着孩子逐渐发出熟睡的微鼾,火车兀然一个急刹,余舟本能地缩紧身体抱住背包,背包里那个硬邦邦的木匣子戳着他胸口生疼,他一惊,脑海里响起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声音,雨打芭蕉夜,她醉了酒,胆壮了半分,“如果,是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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