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旬日,明昭过得非常惬意。医士诊断言,伤筋动骨一百天,尤其是受伤初期的这段日子,叫她不要多奔跑。于是乎,这十天里,明昭几乎未出过清月阁的门,更不必天天练习走路,只读读书、背背书即可。

    刘妈仍负责她大小事,按照府中人的说辞,称得上是“奶娘”。

    刘妈当是替她隐瞒了萧彻和寒风一事,沈若梅未拿此事来挑她刺,还赠予她一段快乐闲适的养伤生活。

    于是她常倚在廊下的阑干处,吹吹风、喂喂鱼,再晒一晒太阳。暮春已去,初夏将来,院子里的海棠早已谢了,绿油油茂盛了大片叶子,所谓“绿肥红瘦”是也。

    睹物思人,明昭常坐于亭下,遥望前院屋檐轮廓,或是观外墙。

    阿娘生在江南,死在江南,她既未来过长安,更未来过长安的谢府。小时候她遥遥以盼,定然幻想过回来的情景,可惜到死未能如愿。偏偏谢府高墙,没能迎来阿娘的观望,反倒把她囚禁。

    “二姑娘还真是可怜,回来到如今,平时老爷不见也罢,据闻脚受了伤,老爷也不曾来看一眼;反倒是夫人忙前忙后为她奔走。一个从通房肚子里出来的丫头,夫人同意把她接回来,她该万分感恩戴德才是。她倒好,始终与夫人闹着干,越发不受夫人待见。爹不疼又没了娘,连夫人这唯一愿意接纳她的靠山都要置气,真是个傻子……”

    “她是个实实在在的野丫头,如今又到出嫁的年纪,即使不久后正名又能如何,嫁妆都凑不出来,娘家不疼不爱,夫家又如何会爱她敬她?”

    两个扫洒的小丫头在窃窃私语,偏偏后院冷寂,暖风又把私语声拂过来,凑巧就给她听见了。

    绿竹闻言,当即要过去训一下两个嚼舌根的小丫头,明昭拦住,“不必。”

    不过非议几句而已,同样都是人,又何必动辄训人,她又能高贵到哪里去。嘴长在别人身上,她管不着,况且所言是事实,她既能接受,又有什么听不得的。

    目前谢家门下唯谢嘉和一位姑娘,她也的的确确是谢鸿的通房丫鬟肚子里出来的无名无份的野丫头。迄今为止,唯有北上回谢府的第一天见过谢鸿,往后不再相见;她见沈若梅的次数都比见谢鸿要多。

    谢鸿长什么样呢,十八年见了一次,又两个月不见,除去斑白的鬓发和垂下的胡髯,其余貌皆模模糊糊。盼了十八年,她以为只见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她都会深深把她爹的样貌刻□□间;却原来是她高估她对阿爹的情。

    她竟然记不清那人的样貌。

    不是她的娘,非要来管她;明明是她的爹,却不闻不问十八年,即使相见,却不如不见。

    那两人的话断断续续传到明昭的耳朵里,她耳尖,捕捉到一个词:宴会,宣她以见人。

    明昭一怔,“什么宴会?”她怎么不知?

    “姑娘,您忘了么?最初夫人就计划待半年后您从佛光寺回来再宣布您的身份;如今佛光寺遭查封,这宴会自然也要提前,府中早已为此准备多时。”绿竹一一道来。

    明昭怔了片刻,蓦然失笑,她应该欢喜她终于得了正名,可嘴角只咧了下,就绷紧了。她的确应该笑,可她笑不出来。

    一场三日后即将来临的关于她的私宴,她却一无所知,问都不问过她的意见。若非今日耳闻,只怕不知要瞒她到何时。

    绿竹本来还想再多言几句,却见明昭垂下眸,嗤然一笑,分明不是很开心。绿竹既不解其不快之故,更不知如何言,恐触了她的逆鳞,更引起她的不快,故而压下胸中的话。

    其实自陪侍以来,绿竹就很少见姑娘开怀地笑。大多时候,姑娘都在读书练字修仪态,几乎不得闲。偶尔空下来,她多是自处,或是无聊阔步观景,神游其外,看不出明显的开心,却绝不是不开心。

    如今倒是第一次默然,还在听闻宴会这一消息后。这明明是正名的好事,怎么看起来却比平时还要更沉敛呢?

    换季之时,天气多变。早晨出门还清清凉凉,如今快到午时,阳光已热起来,晒得久些,明昭便闷了薄汗,黏黏腻腻地贴着身。

    明昭适时回去。才入屋,恰好刘妈端案走进来,声音极大极响亮,“昭姑娘,这是三日后宴会您要穿的礼服,按您的身量裁制的,您试试看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老奴再拿去给修一修。”

    绿竹扯了扯刘妈的衣袖。刘妈不解望过去,绿竹附耳言:“姑娘好像不开心,尤其谈及与宴会相关一事。”

    话音刚落,明昭已先出声:“好啊。”

    刘妈走过来,和绿竹齐齐为她宽衣。她偶尔观明昭面色,再与绿竹对视,眉目传信。

    衣服是按照明昭刚回府那会的身量缝制的,后来大鱼大肉药补养了她一个多月,料想到她可能会长身体,故而衣服做宽了一寸。明昭的确增了重,奈何腰身不见长,合适的尺寸处独腰部略垮,穿上去显得略宽松。

    刘妈思忖,待她去把这腰围修一修。

    明昭未置一词。

    刘妈把衣服端出去,又叫走绿竹,“你刚刚说什么。”

    绿竹声音太小,她留心明昭,只听清前半句“不开心”,后半句模棱两可的只听了“宴会”二字,联想其中细节,可能是对宴会不开心,却又疑是幻听和乱想。

    这是正名的好事,该是欢乐的才对。后她又观明昭脸色,淡淡不显情绪,一时难察。

    绿竹摇摇头,没再细说。姑娘未明确表示不开心,那不过她私下所想,如今看去无意外,她再多言,岂不是也叫乱嚼舌根。如今正是关键时刻,还是不要额外生枝节,这样才好。

    三日后,谢家热热闹闹办一场小型宴会,请各家亲戚光临一回,以庆贺她修行圆满结束,再皆宴会之名对外宣告,谢家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庶女。

    万事皆宜,只欠东风。明昭坐于铜镜前,绿竹替她篦发,从发根梳到发底,慢慢捋顺打结的青丝,再替她更衣。

    礼服繁缛,明昭穿不来。

    她想起最初穿衣闹的笑话。过去她只求苟活,布衣简便,往往中衣外再套一件,下多穿胡裤,出行方便。

    然而在谢府的那些天,什么中单、绣袍、襦裙、绶带等等,要穿个好几层。她未曾见过,又不肯假手他人,硬把衣服穿得不伦不类,闹得绿竹与一众丫鬟发笑。

    甚者,回府第一天,绿竹备好热水让她沐浴。她已脱下外衣,转头却见绿竹还在耳房内,还想伸手替她解衣,吓得她一边扒紧衣服,蜷成一团,一边勒令绿竹出去。

    任由别人的手在她的身体上作乱、摸上摸下,这如何使得?又不是治病救人!

    沐浴之事不假手于人,至于穿衣,她已渐渐变得无所谓。反正穿了中衣亵袴,身上到底还有衣物遮挡,不至于如沐浴时彻底敝体,于是也渐宽下心来。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她也在渐渐适应。

    中禅加身,牡丹祥纹绶带固定腰身,月白色织锦交领礼衣外套,石榴裙打褶,重重堆叠脚下,宽袖动则易乱,更显得繁琐厚重。

    绿竹拿过脂粉,一边为她涂抹扮妆,一边仔细吩咐道:“昭姑娘,你待会儿紧跟夫人和大姑娘,不要乱跑。你刚从乡下回来,官话讲得磕磕绊绊的,又携有地方音。此次宴会,虽以亲戚为主,当中却也多夫人姑娘,恐你唐突她们,闹了矛盾,传出去也不好,还是少说话为妙。”

    绿竹是见识过明昭的犟脾气和怼人的,她在府中多收敛,到了佛光寺却放肆起来,常常气得刘妈七窍生烟,还去调戏小沙弥,把人家羞得见了她就跑。

    明昭懒懒应和,听是听了进去,至于记不记得住,那是另一回事。

    梳妆完毕,明昭对镜,绿竹给她的脸和脖颈抹了厚厚的一层脂粉。简单的双髻,盘得不高,珠钗斜坠。额间梅花花钿红艳,唇涂淡色口脂,泛着莹润水光,衬得那双无趣的墨眸都有了色彩。

    明昭看愣了,不自觉抚镜,这般盛装的模样,她从未见过,阿娘也从未见过。

    这是第一次。

    刘妈适时进来,见了她的样,频频点头:“绿竹,你带昭姑娘去亭下候着。”

    自看顾她以来,刘妈看她,除了嫌弃仍是嫌弃,或是生气,这是第一次首肯。

    夏日清晨已渐生热,明昭起身,径自往门走去。谁知下台阶时,她一踩一跨,稍微一个不注意,裙边就贴了绣鞋去,脚下一个趔趄,她整个人直直向地面扑去,惊呼声脱口而出。

    幸亏绿竹眼疾手快及时拉住她,二人踉跄向前歪七扭八地来了个大动作,这才免于扑到。

    二人皆是心有余悸。

    绿竹稳下汹涌的心跳声,忙检查明昭着装,先看是否破损,再整理好于拉扯间变得凌乱的礼服,又去观明昭仪容,无乱则心安。

    她松了一口气。

    明昭提起裙摆,一时心烦意乱,脸上皆是不耐烦,燥得很。

    害怕意外再次发生,绿竹忙叮咛道:“昭姑娘,礼服繁缛,裙边过长,你记得提裙角,妥着脚步踏踏实实地走,自不怕踩了裙子。此外,你要收步,不要走得太快,出去后定要紧跟于和姑娘后头。你跨台阶时更要记得提裙角,最怕不小心摔了跟头,丢人事小,受伤更为大啊。”

    明昭闷闷应是,不太上心。这些话头,昨晚睡前刘妈已耳提面命向她重复十多遍,叫她少说话,多看事。

    谢家那般守家制旧制,若真摔了跟头,恐怕丢脸最为大,受伤什么的皆可不管不顾了。

    明昭坐于倚竹亭下,她坐着无事,东张西望一会儿后,闲得塌腰玩起双手来,绿竹忙提她腰部,俯身贴耳呐喊:仪容!

    明昭只得规矩坐着,腰板挺得直溜。也不知过去多久,她身上穿得厚,夏天又热,挺直脊背需用力,累得她额头出了一层薄汗,腰杆差点都僵了。

    绿竹忙给她擦汗,免得妆化了。

    趁绿竹四处打量期间,她趁机扭个腰缓一会儿酸软的背部,才刚伸张一会儿,绿竹忙挠她腰部,捣得她直起身,差点扭到腰。

    她转头,正要张口大骂,却见来人,无声问候了一句你祖宗!

    沈若梅走在前头,嘉和稍落她一侧,二人款款从廊道上走下来从从容容。张妈、金英、兰芝随后。

    绿竹忙行礼,“夫人好。”

    明昭起身,坐得太久,腰板一时酸软挺不直,只得微微曲身,干巴巴同来一句,弯下腰时不知如何摆,左手换了右手,又换回左手,这个礼请得不伦不类。

    沈若梅瞥她一眼,径直掠过她。

    “嘉和。”明昭朝嘉和微笑。

    “没大没小,谁许你直呼阿姊名讳的?”沈若梅顿足,以余光瞥她,斥道。

    “怕什么,真阿姊假阿姊,谁又分得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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