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蘅衣没有刻意打听过前世自己死后的事,毕竟过了六十年,无论多么正经严肃的大事都会在一代代的嘴里传成荒唐的风流韵事,比如王兄之所以战死殉国是因为孤身前往敌营想要救出心爱的男宠,比如魏氏大军之所以南下是因为她始乱终弃才因爱生恨,比如姜氏皇族之所以没有被赶尽杀绝只是被囚禁于京城的皇寺中是因为姜氏出美人在寺中藏娇……

    当初听到这些所谓秘闻时,许蘅衣拍案大笑,笑着笑着就流出泪来。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她的祖宗趁魏氏内乱,割据一方自立为王,又因子孙无能,丢了基业,只能说是因果循环。

    成王败寇,她并不记魏氏,但她恨他。恨到不愿记起与他有关的任何事情,他的名字,他的模样,他的声音……

    她本以为是上天垂怜,让她换个身份重活一世,没想到只是噩梦重温。

    她早该认出他的。

    他身上的阴狠与暴戾,即便是改头换面,即便用温柔伪装,也掩藏不住。

    她明明有过察觉和怀疑,却一直在逃避,一直在自欺,如今事实就摆在面前,她无法再闭目塞听,装作一切不知。

    与裴云桓的相遇相识,种种过往皆如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一幕幕重现。她从中看到的破绽越多,越是心惊与胆寒。

    世上果然没有无缘由的好。

    裴云桓对她这般,原因无他。

    上辈子他得到了一切,除了她。

    她宁肯被车裂,也不愿背负着通敌叛国的罪名跟他走。

    他也恨她。

    所以这一世才千方百计地接近她,讨好她,只为了继续折磨她……

    被刻意遗忘的记忆被唤醒,红艳如鲜血的床帐内,她以一个极其屈辱的姿势被压着,衣衫褪尽,四肢动弹不得,腿心的皮肤上还摩擦过一串骇人的灼热……不!不要!

    只有在许蘅衣睡着后,裴云桓才有机会安静地守在她身边。突然,见睡梦中的她紧皱起眉头,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口中还时不时惊呼出声。

    “醒醒,醒醒阿蘅!”裴云桓看着被唤醒,却泪眼婆娑的许蘅衣,安慰道:“阿蘅,没事了,只是梦……”

    许蘅衣在看清面前人的一瞬间,就立即双臂环抱住自己,往远离他的方向躲去。

    “出去!”许蘅衣蜷缩在马车一角,尖声叫道,“出去!你给我出去!”

    裴云桓怔了一瞬,忽然又一笑,像是没有听见许蘅衣的声嘶力竭,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她的手腕,不顾她的挣扎反抗,将她从角落里扯了出来。

    他向前倾身,声音很轻,但传入许蘅衣的耳朵里与恶鬼的索命声无异。

    “你认出我了?”

    许蘅衣猛地抬起头,泪盈盈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恐和恨意。

    裴云桓了然,追问道:“阿蘅告诉我,我是谁?”

    许蘅衣只是咬着唇,一言不发。

    “你还是那么聪明,阿蘅。”裴云桓笑地更深了,伸手想要拭去许蘅衣眼底的泪痕。她侧过头,躲开了他的动作。

    二人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僵持了半晌,最终,裴云桓放开了许蘅衣的手腕,任她重新缩回马车的角落里。

    就在裴云桓掀开车帘准备下马车时,许蘅衣嘶哑的声音追了上来:“我要去见他。”

    “你放心,我从不食言。我会如约带你去京城,去皇寺,去见姜曜。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回淮陵成亲。这是你答应过的。”裴云桓回头,定定地看向陷在一片晦暗不明里的许蘅衣,“阿蘅,你也不能食言。”

    “食言的代价,你应该记得很清楚。”

    她看着车帘落下,在车内重新恢复的死寂中喃喃道:“我当然记得很清楚。”

    国破家亡的代价,她怎么可能忘了。

    路上十来日,许蘅衣都在马车上昏睡,时不时醒来时才应答秦瑟瑟两句。但她没有再和裴云桓说一句话,甚至偶尔下车时遇到,也跟见了鬼似的转身就走。

    见裴云桓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车队众人噤若寒蝉。

    魏宣自以为调和这种小情侣之间的别扭易如反掌,自告奋勇地跑到许蘅衣马车前,可只把车窗敲开了一半,话还没出口,就差点被“砰”地一声关上的车窗夹了脑袋。

    魏宣还想再试试,却被下车的秦瑟瑟拦住:“郎君累了,妾扶郎君去歇息。”

    等秦瑟瑟将魏宣拉扯回他自己的马车上,才低声道:“殿下别闹她了。”

    “我闹?分明是她在胡闹!”魏宣痛心疾首,“神勇无敌的叔曽祖父怎么就看上这么个丫头?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但叔曾祖父的一世英名可不能毁在这里!”

    秦瑟瑟轻抚着魏宣的后背:“主上自有计较。倒是殿下您,离京城只剩两三日的行程,殿下可想好如何应付进京后的事?”

    “告状呗。我命都差点丢了,哪里还顾得上差事。”魏宣顺势躺倒在秦瑟瑟的腿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纨绔相,“反正皇祖父疼我,你瞧,还请动了叔曾祖父来救我,想来也不会太为难,最多罚我一年半载的薪俸,唉,紧巴巴点过日子就是了。”

    “妾指的不是差事,”秦瑟瑟揉捏着魏宣的肩膀,嗓音轻柔,“主上回京,殿下不担心吗?”

    魏宣被捏得舒服极了,眯着眼懒懒道:“担心什么?担心叔曾祖父跟我抢皇位?那可太好了,与其我和叔叔们抢个头破血流,还不如就给……什么给,那本来也是他老人家的。物归原主罢了。”

    秦瑟瑟心里松了口气:“殿下能如此想便好。”

    “我那些叔叔们想来也不会有意见,若是敢有不服的,不等叔曾祖父收拾他们,皇祖父直接就提刀砍人了。皇祖父最不缺的就是儿子,杀几个不心疼。”魏宣停顿了片刻,忽然冒出一句话,“等进了京,你是随我回王府,还是留在叔曾祖父身边?”

    秦瑟瑟迟疑了一会儿才回道:“妾……妾听主上安排。”

    魏宣看似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然后起身散了散身上的懒劲:“你去劝劝那丫头吧,让她别再跟叔曾祖父怄气了。我本来还想等叔曾祖父心情好时,让他老人家讲讲以前的旧事呢。”

    “旧事如海,殿下切莫犯主上的忌讳。”

    “那也是魏家的忌讳。我连想想都觉得是大逆不道。”魏宣摆摆手,像是要把脑海里的念头挥散掉,“我去问问后头的行程,我记得离京不远的地方就有个需要避开的忌讳……”

    魏宣刚掀开车帘,就听见前方探路的回来高声喊道:“二十里外有处山地,是个占地颇大的墓园,需要绕行。”

    裴云桓问:“何人的墓?”

    魏宣脸色一变:“坏了!忌讳说来就来!”不等秦瑟瑟搀扶就跳下马车,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直直地奔向探路的人,想要拦住他回话,但还是晚了一步。

    “墓主人是前朝的姜氏公主昭阳。”

    不曾想,话音落下后,裴云桓的脸色未变,反而是许蘅衣踉跄地从马车里下来,急声道:“我要去看看。”

    上一世还活着的时候,她就为自己建好了陵寝,动土之前还问过程栩的意见。

    他那时的回复她已经记不清了,多半也是“尚可”一类的敷衍话。

    陵寝建好后,程栩倒是主动陪她去看过一次,她有些意外,便问他百年后想不想和自己合葬。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太挤了。”

    “挤?”她很疑惑,用手比划了一下主墓室的大小,“这里只放两具棺椁,大件的陪葬都在隔壁。你觉得主墓室小的话,那再拓宽些?”

    他极快地看了她一眼,速度快到没让她看清他眼底的暗色:“一切随公主心意。在下公务繁忙,先回官衙了。”

    隔了一世,许蘅衣此时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嘲讽自己与人私通,生前不守妇道,死后肯定也是如此。他不想死后依旧在她和其他死鬼之间掺和,不得清静。

    许蘅衣愤然哼了一声,然后不露痕迹地移动视线,狠狠剜了前方的罪魁祸首一眼。

    作孽!

    这处墓园很大,不仅独占了一座山,还将山下的河流也纳了进来,引水上山建了一座不小的瀑布景观。远远看去,山间云雾环绕,显露出其间的亭台楼阁,流水飞瀑,不像是死气沉沉的墓园,更像是生机盎然的庭院。

    “匠气。”许蘅衣在心里腹诽了一声,这处山中的墓园比她自己建的陵寝差远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血最后便宜了哪个达官显贵。

    墓园没有守卫,只有两三个年迈的老者守在山道的入口处,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的一行人。他们自称是附近的山民,无事时就会来此处看看。

    许蘅衣上前,故作轻松地问道:“这般大的地方宝物定不少,只你们几人看着,不怕贼来盗?”

    老者们摇头,语气生硬道:“供着的只有一副衣冠,贼看不上。”

    “那你们又何须守在这里?”

    老者们互相看了看:“年老无事,彼此在此地作伴罢了。”

    许蘅衣的目光在老者们的脸上逡巡,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几张年轻人的面孔,声音变得酸涩起来:“你们……你们守在这儿多久了?”

    “记不清了,六十多年了吧……”

    “何止,再算上之前……”

    “咳咳!”

    许蘅衣眼睛一热,是了,他们曾是公主府的护卫,没想到她都死了这么久,他们竟还守着她。

    一直站在旁侧默不作声的裴云桓朝许蘅衣走近两步,虚揽住她:“鄙人携内子回乡探亲途径此地,想上山祭扫,可否通融?”

    老者们的神情更紧张了,有的甚至偷偷摸向腰间的砍刀,声音更冷了:“你们可知此处是何地?”

    “自然知道。”

    “知道还敢上山?你们究竟是何人?”

    “鄙人淮陵裴……”

    许蘅衣推开裴云桓,自报家门:“我是淮陵许家的女儿,受家人嘱托,来此祭拜故人。”

    “淮陵许家?有些耳熟……”

    “我记起来了,金玉做梁的淮陵许家,这里当初就是他们出钱建的!”

    “你小声些!”

    “你嗓门比我还大呢!”

    ……

    老者们面红耳赤地争论一通后,看向许蘅衣他们的脸色瞬时就变了,语气也和缓了许多:“既然是祭拜故人,我们也没有阻拦的道理,但你们人实在太多了些……”

    “无妨,鄙人陪内子……”裴云桓的话被许蘅衣打断,“就我一人上山,他们都不去。”

    老者们颇为意外,探寻的目光在许蘅衣和裴云桓二人身上来回打转:“那……那自然是可以的。”

    许蘅衣朝老者们恭敬一揖:“多谢诸位。”

    说完,她看也不看裴云桓一眼,提着裙子就朝上山的山道走去。

    老者们目送许蘅衣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后,纷纷看向裴云桓,八卦道:“夫妻俩吵架了?”

    裴云桓拱手:“见笑了。”

    “唉,你们年轻人不懂相处之道,夫妻缘分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应当珍惜。”

    “是啊是啊,夫妻结发相伴也就几十年,眨眼的功夫就过了,用来怄气了多可惜。”

    “你家娘子看着是个讲理的,你多哄哄,别怕吃亏,吃亏是福气呢。”

    裴云桓一一应下后,带着一行人告辞。

    冯继贺承跟在后头不敢出声,但魏宣忍不住了,自言自语起来,却足以让裴云桓听得清:“真不会有事吗?这里经常有逆犯出没,那三个老头一看就不是寻常山民,说不准就是逆犯同伙……若不是怕激起前朝遗民的反对,我早把这儿铲平了……”

    裴云桓忽地止住脚步,回头看向山道的方向:“她不信我,我只能让她自己去看。”

    “有些事情,她得亲眼看见了才会相信。”裴云桓的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眸光中却闪过几分冷笑,“六十年了,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掀起怎样的风浪。”

    裴云桓侧头看了一眼魏宣:“会骑马吗?”

    魏宣还在暗自揣度裴云桓说一句话里的深意,被身旁的秦瑟瑟暗中掐了一把才回过神,忙不迭地点头:“……会!会骑!我骑术是祖父一手教出来的,年年围猎都是我拿头筹!”

    裴云桓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然后看向秦瑟瑟:“你带着他骑。”

    秦瑟瑟垂首应下:“是。”

    一脸茫然的魏宣还没理解骑马的意思,就看见裴云桓翻身上马,顿时瞪大了眼睛:“咱们要去哪儿?”

    裴云桓:“去京城。”

    魏宣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不等许姑娘下山了?”

    裴云桓望向山脚处一路蜿蜒入京的河流,唇角勾起一个莫测的弧度:“会有人送她去京城,去京城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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