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皇帝在御书房处理完政务的时候,慈宁宫里的苏嬷嬷姑姑便来传话了,“万岁爷,太后请您去慈宁宫里用晚膳。”

    “多谢苏姑姑。”皇帝一向敬重苏嬷嬷,并不拿她当一般的奴才看,而是半个母亲半个师傅。

    苏嬷嬷亦知皇帝素来敬重自己,越发不肯轻易在皇帝面前执长辈的礼,但此时亦免不了劝皇帝,“皇上,这几日太后她头风之症又复发了。”

    皇帝道:“多谢苏姑姑,我明白了。”

    待苏嬷嬷走后,皇帝才道:“我知道,左不过就是这两日了。”

    李忠强小心恭谨地侍立在旁,担忧道:“万岁爷?”

    皇帝却不以为意,道:“走吧。早一日听了额娘的教诲,也可早一日睡个囫囵觉。”

    御驾到了慈宁宫,皇帝只觉得慈宁宫里一切如往常并无不同,宫人们亦勤谨如常,皇帝心中不由得暗暗膺服,太后果然治理有方,御人有道。

    太监已布好膳,太后亦安坐,道:“长生,过来坐吧。”

    皇帝依言坐下,殷殷问道:“儿子听苏姑姑说,额娘的头风之症又发了,特意宣了王太医过来候诊,一会儿用完晚膳,还请额娘让王太医给您瞧一瞧,儿子亦好安心。”

    太后面上亦露出欣慰之色,道:“前朝政事繁忙,难为你还记挂着额娘。”

    皇帝道:“阿玛已去多年,儿子自胤熙元年登基,就和额娘相依为命,儿子不孝敬您,又能去孝敬谁呢?”

    “难为你还记得这些。当年先帝爷走得仓促,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江山未定,人心不稳,先帝爷的长子舒禄已是亲王,又有军功傍身;若论子以母贵,法保之母是麟趾宫贵妃,身份最为贵重。你尚年幼,额娘又只是一个弱质女流,幸得你舅舅岱钦领着整个草原草原站到了咱们娘俩的身后,才把你推上了那金鸾宝座呀。”太后说到动情处,亦忍不住眼圈儿泛红,又道:“长生,你不该孝敬额娘,你该孝敬你的舅舅们呀。没有他们,就没有咱们娘俩的今天。”

    皇帝道:“儿子明白了。”

    太后微微一扬脸,眼中的泪花隐去,脸色亦是一变,质问道:“你既然明白了,还要废掉你表姐?”

    皇帝沉默了一瞬,才道:“儿子还是要废掉皇后。”

    太后忽地大笑起来,道:“好好好。好你个长生,好你个帝国的皇帝,你舅舅趴在地上,让你踩着他的脖子爬上了龙椅,你如今却要废掉他唯一的女儿,你就是这样报答你舅舅的?”

    皇帝神色不变,道:“儿子永远感激舅舅们的恩情。儿子可以给舅舅们世袭的亲王爵位,让他们永享富贵,永远在科尔沁草原上闻着花香,听着鸟鸣,飞鹰走狗,纵情歌舞,可是,儿子不得不废掉皇后。”

    “为什么?”太后质问道:“为什么你一定要废了你的亲表姐?就因为她用了几个金银打造的碗,还是你宠幸景仁宫的那位时,她说了几句酸话,不入你的耳呢?”

    皇帝摇头,道:“儿子已经有两位额娘了,一是已经仙逝的母后皇太后,二是您,儿子不需要有第三位额娘。儿子还记得,当年睿王死后,额娘要儿子在崇亲王递上来查抄王府的奏章上加盖玉玺的时候,告诉儿子,睿王最大的罪在于他不敬儿子。儿子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万民的父亲,没有人可以不敬儿子,即便连额娘您都不能不敬着儿子。可是,如今皇后不尊敬儿子,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儿子的亲表姐,因为舅舅帮助过儿子登上皇位,儿子就要纵容她吗?若此风一长,那儿子作为君父的威严将何在?我帝国的威严又将何在?长此以往,君将不君,国亦不国!”

    太后先前质问皇帝的气势仿佛一下都散尽了,背靠在椅背上,道:“长生,额娘不拦着你废掉她,但额娘希望你能够给她留一点体面,给你舅舅留一点体面,也给整个草原留一点体面。”

    “儿子知道了。”

    “听说,如贞回宫了。”

    皇帝神色一滞,才又若无其事地答道:“是。”

    太后道:“额娘知道你还念着你们小时候的情分,可她如今身份尴尬,莫说是住在后妃才能住的东西十二宫里,就算住在这紫禁城亦是不合适的。”

    皇帝道:“是儿子考虑不周。”皇帝素来敬重太后,语气依旧恭敬,却可窥见其无可更改的决心。

    太后语气更为和缓,道:“你既然心疼你妹妹,要留她住在宫里,就不该让她成为后宫诸人眼中的一根刺。单郡王和王妃的第一个孩子让她取了名字,你这不是在心疼她,而是把她架到炭火上去烤呀。”

    皇帝心中悚然一惊,只觉得背脊一片冰凉,诚心向太后道:“儿子多谢额娘提点。”

    皇帝又和太后絮絮叨叨地聊了一些家常,这才离了慈宁宫。

    出了慈宁宫,皇帝便吩咐李忠强道:“从这一刻起,要是有不该流入朱颜阁的消息传进去了,我第一个割掉你的舌头。”

    “嗻!”李忠强又道,“万岁爷,您是回位育宫呢,还是去哪位主子宫里?”

    皇帝抬头望了一眼满天繁星,道:“今儿晚上的星星好,去朱颜阁吧。”

    李忠强挥了一下拂尘,高声道:“摆驾朱颜阁。”

    皇帝进到朱颜阁的时候,果然如他料想的一样,如贞正坐在水榭上看星星。绿枝从屋里拿了件披风要给如贞送去,却被皇帝拦住。绿枝乍见了皇帝,一惊之下就要行礼,却被皇帝止住了。

    皇帝对绿枝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从绿枝手中拿过披风,低声道:“你回屋去吧。我给格格送去。”

    绿枝默默退回屋里,皇帝特意放轻了步子走向如贞。

    如贞忽觉身上一沉,被盖上了披风,原以为是绿枝,低头回转间却无意窥见那一角明黄色的衣角,瞬间猜到来人竟是皇帝。如贞立即起身,向皇帝行礼,道:“皇上吉祥。”

    皇帝心中诧异,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如贞道:“皇上的步子很是轻盈,并未泄皇上行踪;可皇上的衣角却先于皇上一步,告诉了奴婢您的到来。”

    皇帝低头看了一眼微微在前的衣角,亦不由得笑道:“原来竟是它,真是御驾未至,衣角先行呀。”

    皇帝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道:“今晚的星子真好,又多又亮。”

    “嗯。”

    皇帝又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去汤玛法那里看星星,不如咱们现在就去他那里看星星?”

    如贞辞拒道:“皇上,您明日还要早朝,观星便是一宿,恐误了您的正事。”

    皇帝忽然记起小时候和恒济拉着如贞去畅音阁看大戏时说的话,“天大地大也没有带你看戏大。”而今,这样的童言无忌是不能再有了。

    可他忽然来了兴致,坚持道:“你放心,不会误了我的正事。再说了,自我亲政以来,从未有过一日之放松,今儿和你去汤老头儿那里看一看星星,全当是放松了。如贞,你这可是做了一桩于国于民都大有裨益的好事呀。”

    如贞还要再拒,皇帝却像个大孩子似的强拉了她朝外东路跑去。

    皇帝拉了如贞的手跑在东二长街上,如贞默默跟在皇帝身后跑。她看着前面高大英俊的青年,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当年他拉着她的手跑去畅音阁看大戏的日子。

    如贞终是忍不住哭了。

    皇帝正在兴头上,却听到身后传来女子嘤嘤的低泣声,回过身一看,果然是如贞。他不知道,如贞好端端地为什么会突然哭起来,可他也不敢开口问,怕这一问,她会哭得更厉害,就像小时候一样,止也止不住。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盛京的皇宫里,恒济撺掇着他溜出去玩。他兴致勃勃地去雍宁阁要带上如贞,却一不小心把庶福晋留给如贞的一块白玉坠子给摔碎了,惹得如贞大哭起来。

    他急得在一旁作揖赔礼,“好妹妹,你别哭了,我再赔你一块,好吗?”

    如贞一听,哭得更厉害了,一抽一抽的,仿佛随时都会哭晕过去,直看得他心惊肉跳。

    恒济在外边等得不耐烦了,也溜进了雍宁阁。

    恒济指着如贞问他,“你又把她怎么呢?”

    他摊开手掌心,无奈道:“我把她的玉坠子给摔碎了。”

    恒济恨铁不成钢,道:“你呀你,打烂什么不好,偏偏把这个要命的东西给摔碎了。你不知道这是庶福晋留给她惟一的物件儿,她成天当宝贝疙瘩供着。这下好啦,又出去玩不成了。”恒济横了他一眼,埋怨道:“太后还说我是闯祸精,我看你才是!”

    看着如贞这样哭泣,皇帝只觉得心乱如麻。他以冲龄践祚,一颗心早已是百炼成钢,却唯独对着如贞的眼泪是手足无措。

    如贞抬起头来,早已是泪眼迷蒙,哽咽着喊他,“长……生……哥。”

    皇帝高大的身形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一颤,眼中惊疑不定,但他知道,横亘在他和如贞之间的隔阂终究是随着这一场积蓄了多年、酣畅淋漓的泪雨消散了。

    如贞,他的如贞,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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