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要放学的时候,禾帧就注意到程剑屏的情绪明显低落很多,她总时不时地朝窗外瞟去,手指下意识地揉捏着卫衣的帽绳。似乎对回家这件事很有些焦虑。

    禾帧本想直接问她缘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依稀记得程剑屏是单亲家庭,但她不知道程剑屏的父母是在什么时候离异的。她觉得程剑屏的焦虑很大可能和家里的事有关系,这样禾帧就不好过问,只能等程剑屏主动倾诉。

    再者说,禾帧对自己的情商也心知肚明,她根本在安慰人这件事上没有半点情商,不止一次做过别人向她倾诉求安慰,结果说着说着,对方又不得不反过来安慰泪如雨下的她的事情。

    两人一起走到公交站,即将搭上各自的那路公交车,分道扬镳的时候,程剑屏依旧只是蔫蔫的,完全没有准备告诉她事情的意思。

    禾帧看了看情绪不佳的程剑屏,又看了看面前的17路公交车,道:

    “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程剑屏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勉强笑了一下:

    “明天早上我请你吃包子,还你今天的香肠。”

    禾帧点了点头,转身就毫不留恋地上了公交车。

    *

    这次虽然没有像昨天那样,拖到快要发车的时候才登上公交车,但今天禾帧一上车,就见车里的人满满当当,看起来比昨天拥挤得多。

    人挨着人,距离紧凑,简直像钻进了一只沙丁鱼罐头。禾帧咬咬牙,想要转身下去等下一班车,但她一回身,见到自己身后堵的人似乎更多,一时间又觉得还不如再忍一忍。

    “小伙子,你往里面让一让呗,你那里面不还有空位吗?”一个中年男人不满地抱怨道。

    “大叔,里面是我同学的位置。”

    答话的那道声音熟悉,但是满心在犹豫是忍一忍还是下车的禾帧并没有多想,正当她决定去抓住离自己最近的那截扶杆时,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

    “禾帧,在这边。”

    她讶异地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皱着眉毛向她招手的余恒,他的座位旁站着一个胡子拉碴、酒气熏天的中年男人,男人手里还拎着一只明显装了活物的麻袋。

    “你还没找到丢的那支笔吗?别找了,再买一支新的吧。”

    余恒这句话没头没尾,但回过神来的禾帧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想和那个邋遢的中年男人挨在一起,刚好在车上见到了认识的她,于是故意假装他和她是同行的。

    “哦。”

    禾帧干瘪地应了一声,在摩肩擦踵的公交车上,没有什么比一个空座位更诱人了,她没有过多纠结,巧妙地顺着人群的狭小缝隙,像钻上这辆公交车一样,她灵活地钻到了余恒所在到座位旁。

    那个大概是拎着活禽的中年男人没有离去,他不甘心地打量着禾帧,还不加遮掩地打了一个酒嗝。

    “你坐里面去。”

    余恒把腿勉强往旁边让了一让,示意禾帧坐靠窗的那个座位。如果是平时禾帧一定会直接进去,她一直都很喜欢坐在窗户边,但此时她盯着余恒那两条在拥挤空间中格外碍眼的长腿,很想叹气,很想拒绝。

    可虎视眈眈的中年男人就站在旁边,禾帧很怀疑自己要是在他的注视下说出半个“不”字,明显喝多了的中年男人就会立即将她取而代之,冲到里边坐下。那么余恒……禾帧非常清楚,余恒这个人,他特别爱记仇。

    深吸一口气,又赶紧吐掉,天啊,那个中年男人究竟灌了多少酒?她连忙逃命似地跨进去,在里面的座位坐好。

    中年男人不依不饶地又盯了他们俩片刻,见两人一个比一个更稳坐如山,骂骂咧咧地朝后排走去了。

    人一走,禾帧就舒出一口长气。喝醉的人总让她觉得是个隐患重重的巨型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炸,禾帧总是尽其所能地远离他们。

    身边忽地响起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

    禾帧不解地看向身边的余恒,他耸耸肩,先前皱着的眉毛也已经松开。

    “没笑什么。”

    这句显而易见的“谎话”使得禾帧不免联想到了他在体育课上的那句“我不喜欢打篮球”。她只记得余恒爱记仇,没想到他还喜欢撒谎。

    禾帧盯着余恒看了几秒钟,没感觉他的鼻子有突然变长,依旧不高不矮还很秀气,大失所望地转过头去看窗外的行道树,公交车终于启程了。

    拥挤的车厢里难免气味混杂,禾帧把窗户打开了大约两指宽的缝隙,如饥似渴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犹如一个在沙漠中找到绿洲的旅人。

    余恒面前座位防尘罩上的广告不再是治疗癫痫,而换成了治疗不孕不育,他垂着眼,双手插兜,有一只手似乎在摩挲着什么东西。

    *

    老电影院站一到,禾帧和余恒便一前一后地下了车,禾帧本想快走几步摆脱开身后的余恒,却被他叫住:

    “这么晚了不太安全,附近也有个露.阴.癖刚刚被抓进去,我们正好顺路,以后不如一起走吧?”

    “露.阴.癖?”

    禾帧又惊讶又害怕,她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桩事,这个词对她来说相当遥远,便也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我没听说这事。”

    “就在那儿。”余恒指向一边的绿化带,“他把好几个人吓到了,报警以后被逮个正着。”

    他留意着她的神情:“据说他连着干了半个月了,你一次也没见过他吗?他很瘦,高个子,从头到脚一身黑。”

    禾帧还处在犯罪近在迟尺的震惊之中,怔怔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

    “没见过,我走路喜欢往天上看,或者看树看路灯,不太注意人,陌生人完全没印象。”

    “你没被他吓到就好,报警的人有几个就是我们学校的。”

    余恒好像对她的回答半点也不意外,面上的神情反而更平静了些,但禾帧却皱起眉毛:

    “他也吓到了我们学校的同学?你知道都有谁吗?”

    “不清楚,不过好像是两个初二的。”

    这句话并没有让禾帧的神情缓和,她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余恒抿了抿唇,问:

    “初二有你认识的人?”

    禾帧摇摇头,她在琢磨程剑屏的异状,没有留意到余恒在她摇头后变得放松的神情。

    冷白色的路灯渐次亮起,闪烁着水晶般剔透的光泽。

    禾帧家所在的小区到了,余恒自觉在大门口站住,同禾帧告别:

    “明天见。”

    一心还想着朋友的她没有留意到余恒话中隐藏的文字陷阱,只当作是普通的告别。

    “明天见。”

    *

    余恒一打开房门,就看到舅舅正在客厅里打八段锦。舅舅见他回来,马上收了动作。

    “余恒,放学了?”舅舅笑呵呵地迎上来,接过余恒的书包,招呼道:“饭好了,快去收拾收拾准备吃饭。”

    余恒点了点头,走进卧室里去换衣服。

    舅舅站在门口同余恒说话:

    “在班级里适应得好吗?我听你们老师说,你在班级里不怎么说话,也不太和人来往。”

    “挺好的。”

    卧室里的余恒答得非常简洁,但舅舅对他的这种性格已经很习惯。

    “成绩是很重要,但咱们也不能只想着成绩,余恒啊,只知道‘埋头苦读’可不行,你这个年纪正是交朋友的时候,得活泼开朗点,和同龄人多说说话,打打球,以后想着都觉得有意思呢。”

    余恒走出来,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知道了,舅舅,咱们吃饭吧。”

    本不想解释的他看到了舅舅脸上的忧心忡忡,笑了笑,解释道:“舅舅,别担心,我有能说话的人。”

    “那你们老师说——”

    “我也不是跟所有人都有话可说。”

    舅舅一怔,很快又笑起来,使劲拍了一下余恒都肩膀,嗔骂道:“你这小子,也太有个性了吧!”

    “你上次让我帮你找的课外辅导班,我找到了,这周末你就可以过去看看。”

    “谢谢舅舅,我可能还会介绍几个同学和我一起去。”

    “一家人说什么谢。”舅舅瞪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来到饭桌前,餐桌上的菜式有一多半都是余恒喜欢吃的,“你介绍几个同学过去正好,你们也能搭个伴。”

    舅舅给余恒夹了一筷子虾仁,余恒也给舅舅夹了一块排骨,两人相视一笑。

    *

    窗外的月亮像裹着一层薄薄的冰糖壳,冷色的辉光溶溶地晕散开,显出深色天幕上浮动的云翳,衬得云翳颇似手工编织的蕾丝。

    余恒最后演算了一遍最后一题的结果,确定无误后收好卷子,把它装进文件夹的特定位置里。他的书包整理得干干净净,严格地按照尺寸排列,余恒扫了一眼,拉上书包拉链,这才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簇新,看得出是不久前购买的,但已经写满了好几页。余恒飞快地翻到其中的一页,划掉了之前写好的几行字,又在旁侧标注了些什么,最后,他的笔尖停留在一个人名上,眉头蹙起,陷入了深思。

    起夜的舅舅瞥见余恒的房间还亮着灯,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委实太用功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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